“是真的。”叶若风终于说出口。
应松玄忽然觉得宴会上所有嘈杂的喧哗都消失了。她的声音明明那么远那么轻,那句“是真的”,却像世上最锋利的针,不偏不倚刺痛了他的心。
他想起上元灯会的街头,在漫天烟火下,她趴在他背上说“我也喜欢师兄”,那时他只觉得心里发堵,不想再听她多说一句,所以叫她“别说了”。
现在在各大门派面前,她再次说出这样的话,而他连说“别说了”这三个字的立场都没有。
严弈愣在原地不知如何收场,众宾客兴致勃勃地围观这一场好戏。晚宴陷入僵局,白苍揣摩开阳派老掌门严墨行的表情,焦虑地斟酌措辞。
“不错不错,师兄师妹本来就很容易培养出感情,我看两位很般配,不知何时喜结良缘呀?”后排某个不知名的门派中走来一个醉醺醺的中年男子,手上端着一杯酒,颤巍巍地举到叶若风跟前,“小姑娘,来,先喝一口——”
裴隐正欲出手拦住醉鬼,对面忽然传来一股气流,击中那颤抖的手。酒杯摔碎,酒洒了一地,酒鬼一下子清醒过来,从头到脚一个激灵,怯怯地说:“抱歉,在下失礼了。”
“很晚了,到此为止吧。”应松玄拂衣而去。
白苍没有发表意见。宾客们知道没好戏看了,离开允徽殿回到各自的客房。小住一宿,明日再返程。仙会到了尾声。
严弈从阵痛中恢复,才发现开阳派和衍星宫的长辈也已离场。方才高朋满座的允徽殿,只剩下四个年轻人了。
“叶小风,要不要去我的房间小酌一杯?”他知道做这些已是徒劳,但就是不甘心就此放手。
叶若风双眉紧蹙,抱歉地朝他摇头。
“怎么,你连这也要拒绝我吗?”严弈苦笑,“我心情不好,就算是作为朋友,你都不能安慰安慰我吗?”
严蕴心疼她哥哥,挽着叶若风胳膊请她一起去,又叫上裴隐,一起走回严弈的房间。
四个人围绕四角方桌坐下,桌上提前备了好几盅酒,不知是用来庆祝还是消愁。
严弈给每个人斟了满满一杯,看他们都没有动作,自己率先喝了一半,开始追忆往事:“我很怀念当初在天宁的日子,那时候叶小风还是叶公子,裴兄也不像现在这样咄咄逼人,我们一起游历人间,斩妖除魔,多快活呀。”
“严公子多心了,我也没有咄咄逼人吧。”裴隐客气地解释。
“唉,但你骗了我。”严弈自顾自又喝了一口,“叶小风受伤那个晚上,在天宁周家的走廊上,我问过你的想法,你当时怎么说的?”
裴隐本想说“此一时彼一时”,但知道他听不进去,便不做徒劳的解释,举起酒杯浅浅酌了一口。
“还有你们两个,怎么不喝?”严弈有些晕了,开始安排任务,“你,都怪你,成天念叨叶公子叶公子,要我帮你盯住他,你不知道盯多了会上心吗?你连她是男是女都分不清,傻瓜,就这样坑害你亲哥……”
严蕴被他戳中痛处,无法反驳,心虚地凑近酒杯。
“还有你,你不知道自己很讨人喜欢吗?也不知道收敛一些,也不离我们远一点……”他给叶若风搬不出什么罪名,即使当着那么多人的面被她拒绝了,面对她也说不出一句狠话。
但叶若风实在没心思安慰他,在宴会上她清楚地感觉到师父在生气,她不敢猜测他生气的原因,没有机会也没有勇气向他解释。还有阿隐师兄,她是想叫他帮忙,可不是这种帮法。师兄说的那些话也很突然,在当时那种情况下,不知道该算是雪中送炭还是火上浇油。
为什么所有事情都一团乱麻?她也怀念人间历练那段日子,那时她对严弈、对阿蕴还有些意见,不过很快化敌为友,四个人意气风发,并肩作战。永远简简单单不好吗?他们可以永远做知心朋友,为什么人的感情总要变化,为什么要搞得这么复杂?
她觉得忧思难解,也终于端起酒杯,一口苦酒下肚,抬眼望到严蕴愁眉苦脸的表情,便问她怎么了。
“叶小风,我好苦啊,不仅要安慰我哥,还要安慰爷爷。”严蕴边说边喝,“爷爷这次来沃野,是想找姑姑商量她的婚事。不过被哥哥抢先了,他又没成功。爷爷难免会动气。”
“严师叔的婚事?”叶若风想起了前些日子在玉阙峰听到的传言。
“嗯,姑姑和应叔。希望一切顺利吧,要是他们两也不成,爷爷不知道得发多大的火。我就真的惨了,老人家哄也哄不好了……”
师父和严师叔,原来是真的。他们都希望一切顺利,只有她一个人在心里唱反调。她觉得自己太卑鄙了,怀着不可告人的心思,藏着不见天日的秘密,祈祷他们的感情不要有好结果。
她在不知不觉中喝了很多酒,比醉醺醺的严弈没好到哪里去。
“裴兄,阿蕴,你们两能不能出去一下,能不能给我和叶小风留点空间?”严弈看向神志更为清醒的两个人。
裴隐稳坐如山,严蕴征求叶若风的意见。
“阿蕴别走,我还要跟你商量明天去哪里玩呢?我知道一个绝妙的去处,明天带你去好不好呀?”叶若风开始胡言乱语,“阿隐师兄也不准走,你不是说不论发生什么,都会和我在一起吗?我就是喝多了一点,你不能丢下我不管。”
“我叫你们过来小聚,不是为了听你们甜言蜜语,你们还有有没有良心……”严弈戳了戳裴隐肩膀,“裴兄不要这么小气,我只是想和她说说话,你就去门外等一小会儿,也不行吗?”
严蕴看不下去,劝说裴隐回避。裴隐相信严弈的人品,也体谅他的伤心,起身同严蕴出去了。两人站在长廊上,安静地不说话。
过了好一会儿,严蕴忽然笑了。
“严姑娘笑什么?”裴隐费解,他们只是站在这里,什么也没发生,她怎么会忽然笑起来?
“就是觉得有点尴尬。”严蕴望着远处没看他,“想起在天宁的时候你还陪我逛夜市,那时候也好尴尬,对吧?”
“对。”裴隐与严蕴仅有两次独处,这是第二次。说来奇怪,四个人凑在一块儿时气氛明明很活跃,到了二人独处的时候,他们总是客气又生疏,就像她说的,好尴尬。
他礼貌而尴尬地笑了一下,瞥到走廊尽头一个人影,低声警惕地问:“那个人是谁?认识吗?”
严蕴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表情比他放松许多,“像是郑掌门,他睡眠不好,应该是在散步。”
“深夜散步,他一直这样吗?”
“嗯,这几年他一直这样。有一回我哥半夜撞见他,没认清人还差点打起来了。”
裴隐点头,不再多问,两人不约而同地安静下来,听见房间里那两个酒鬼在絮絮叨叨地聊天,一句天上一句地下,正常人跟他们已经不在一个频道。
“我送你的花,你为什么不要?”严弈指尖点了点叶若风额头,一朵娇艳的红梅印在她温热的眉心。
“我不想让你误会。”叶若风同情地朝他摇头,“而且有人说这花不好看。”
“是谁这么没有眼光?”严弈越发郁闷。
“师父说的,对,就是你应叔。”叶若风想起师父教她抹掉梅花的那个早晨,他那样温柔,那样耐心,对她那样好,可是他却不喜欢她。
“可恶,应叔是不是对我有意见?他与我爹不是好朋友吗?为什么就不能帮帮我,为什么老是和我作对?”严弈对他积怨已久,终于找到机会发泄心中苦闷,“我到底哪里做得不好?为什么他这么不喜欢我?”
“他何止不喜欢你,他也不喜欢我,他谁也不喜欢……”叶若风醉得神志不清,拂了拂自己眉心,想把那朵梅花弄下来印到严弈脸上,晕乎乎没对位置,手指戳到了对方鼻梁,留下一抹残缺的花瓣。
严弈没抓住叶若风话里的重点,只纠正她:“你说得不对,他喜欢姑姑。姑姑拜入衍星宫这么多年,陪着他这么久,他不可能一点也不动心吧?他早晚和我们是一家人,到时候我要问清楚他为什么这样针对我!”
“你说得对,你说得都对。”叶若风忽然很羡慕严弈,他有家人,是开阳派寄予众望的后代,他可以随心所欲地喜欢一个人,明目张胆地表达感情,被拒绝了可以尽情发泄,可以找家人找朋友寻求安慰。不像她,她什么也没有,什么也不能说出口。
严弈看见她空荡荡的眉心,以为是自己出了差错,又给她印了一朵花。叶若风有把花摘下,胡乱贴回他脸上,重复了好几回,东一朵,西一朵,偏偏没有哪一朵正中眉心。
“你的花呢?怎么全都不见了?”严弈费解,醉眼望着自己的手指,难道他喝太多法术失灵了?
“在你脸上,你不知道吗?”叶若风忍不住笑起来,戳着他脸上的花开始数数,数来数去也数不清楚,“其实这样一看,这花也挺好看的。还有你,我和你说过没有?其实你长得挺标致的。”
严弈抓住她的手,轻轻贴在自己脸上,他从来没有在她面前这样冒失过,大约是太醉了才生出冲动,“既然好看,你为什么不喜欢我?”
叶若风在他醉意朦胧的眼中看见了哀求,但她仍然缩回手,认真回答:“因为你不了解我。若有一天你知道了我是谁,只会恨我,只会痛苦。”
她记得当初在嘉和楼一起吃点心,严弈明明白白地说过他怨恨魔族。那时他们同仇敌忾,一致认为魔族是罪恶的源头。
“那你是谁?你告诉我。”严弈从未想过叶若风会有秘密,“不论你是谁,我都不会恨你的。”
叶若风还在苦笑,笑着笑着眼角溢出泪滴,这是第二个人对她说这种话了,她没办法相信这样的承诺,“你真的想知道吗?我——”
“严公子,你们喝太多了,我先带她回去了。”裴隐忽然进屋,打断叶若风胡言乱语,带她离开了房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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