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松玄自昏睡中苏醒后,翌日起重新接管门派事务。他终日忙于公事,整个人看上去一点事都没有,只是脸色更严肃了,话更少了,语气也更冷淡了。
他其实并不打算刻意回避某些问题,但衍星宫上上下下都对那桩婚事绝口不提,怕他生气,不知道他更伤心。
门派在巨大变故后重归宁静,仿佛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表面上人人都回到正常轨迹,除了唐元。
当夜在观星崖上,唐元目睹师父亲手杀死裴师兄,悲愤过度而晕了过去。醒来之后大病一场,药也不喝,功也不练,没给师父一点好脸色。后来又听说掌门亲手用行云剑将叶师姐逼落悬崖,导致叶师姐身死魂灭,他忽然对情义二字产生了深深的怀疑。
所以贺夕辞安排他去悉云峰照顾病人时,他一口拒绝,声称再也不想看到掌门。贺夕辞责令他禁闭思过一个月,他一气之下说要去闭关好好反省,好几年都没有出关。
伏云数次带领魔族进攻衍星宫,要求应松玄交出新晋魔尊,次次无功而返。应松玄也多次前往魔界寻找叶若风踪迹,总是一无所获。
其他修仙门派隔三差五冒出来质疑,在各种场合责问应松玄是不是早就找到了那个魔头,是不是出于一己之私悄悄将她藏起来了。应松玄坦坦荡荡否认,心里比谁都希望他们说的是真的。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岁月倏忽逝去,那个人始终无影无踪。
魔族对寂陵力量的狂热追崇渐渐冷却,各大门派对衍星宫的非议和质疑慢慢平复,双方试着接受现实——也许她真的魂飞魄散了。
当初在万众瞩目的婚礼上大闹一场的那个人,冲动之下复活了魔灵,很快又让那股力量消失得更彻底。
魔族觊觎她的力量,却又憎恶她懦弱无能。
仙门声讨她的罪孽,却又享受魔灵消失之后的安宁。
天下太平,因为她不见了。
天下太平,可是她不见了。
每一次从别处返回悉云峰,应松玄总要鼓足勇气才敢踏进。松鸢对他意见颇大,过了很久也不愿与他亲近。有时他路过吟风居,松鸢总在门口啄他的衣摆。他停下,但只站在门口,有几次手已经抚在房门上,但终究没有推门进屋。
不会再有人开门对他笑脸相迎,再甜甜地叫他“师父”了。
到了晚上,他常常一个人走进文渊阁。每次走在楼梯上,总希望可以再听见那不着调的歌声,但次次落空。
他睡不着,从书架第一格开始,把藏书取出来一页一页翻过。看到当年叶若风读过的书目,他便一字一句重温。
往事历历在目,想起她当时年少,第一次来文渊阁,遇到不认识的字,还要在他手心上写写画画。那种触感早已消退,那点温热早已冷却,那团火苗早已熄灭,只剩下他结了更厚一层冰。
想听她再问:“师父,你睡不着吗?”
那他真的要反问:“你让我怎么睡得着?”
可是怎么能凶她?就算是在毫无指望的想象之中,那生气的反问最终也变成了苦涩的倾诉。
有一回他心不在焉,抽出书卷时书散落一地,满目狼藉。俯身弯腰去捡,在零落的书卷之中发现一幅画像。画中人是他,虽然画技拙劣,笔法粗糙,可他一看就知道。
她是什么时候画的呢?独自在文渊阁挑灯抄书那个晚上吗?他闭关三年之中的某一天吗?他离开衍星宫去找颛顼手记残片的那段时间吗?还是别的什么时候?
这样一想,这些年他陪在她身边的时间并不多,总是让她找,让她等,让她问“师父,你什么时候回来”。
直到她不再找,不再等,不再问,只留给他一句“我走了”,两人终于对调了位置,变成他去找,他去等,他去问“你什么时候回来”。
却没有回音。
门派事务清闲的日子,应松玄偶尔离开衍星宫。他重新变得独来独往,没有人知道他去往何处。
有一回他一个人去了旸谷,在扶桑神木所在的海域下潜,一直潜到没有一丝光亮的地方,去找一件东西。旸谷深处暗无天日,回忆里的画面却越来越清晰。
想起当年水下初吻,他明明也心动了,却迫于别的原因推开她。若时光倒流,他也许不会再做那种违心之事,不会再那样让她伤心。可惜一切无法重来。
他在浩瀚深海中寻觅了很久,久到自己都分不清花了多长时间,最后终于找到一截红绳,他曾经打的结还在,红绳上另一个地方被利剑挑断。绳上串着一颗碧青色珍珠,从前她以为这避水珠是礼物,她说“这条手链很好看,我很喜欢”。
为了那句喜欢,他几乎寻遍旸谷深处每一个角落,才将它找回来。
每年正月十五,衍星宫绝不会有多余的安排。应松玄从来不在,他年年徘徊在厉州街头。
他在上元灯会上找人,见到与叶若风相似的背影,拍一拍那人肩膀,对方回过头来,总是教他失望伤心。从前他不告而别,她也是这样找他吗?直到现在,他才真正理解她当时的心情。
他一个人把回忆里的事重复了一遍又一遍。
独自买糖,想起她那样莽撞地塞给他吃,当时那么甜,现在都变成了苦。
独自买迷糊桃,有一次一连吃了好几个,也丝毫不犯迷糊,心痛一直清清楚楚。
独自放河灯,想起她当年许愿,双臂揽着他的肩,真诚地对他说:“师父,我希望你快乐。”他当时很快乐,可这快乐不堪岁月辗转消磨,变成了痛苦。他一点儿不灵验,无法实现她的心愿。他学她在河灯上写字,第一年:原谅我好不好。第二年:你回来好不好。第三年:不要躲着好不好。第四年:告诉我应该怎么做……
独自看漫天烟火,想起她当年趴在他背上,迷迷糊糊告诉他:“师父,我喜欢你。”为什么这样的话也要让她先说?为什么那时候没有把自己的心看清楚?一切终于明明白白,一切早已匆匆错过。
有一年元夕,应松玄在厉州碰上一起喜宴。新郎是叶若风昔日同窗,从前叫她“睡美人”后来又在灯会上送她灯笼的那个人。
他站在人群中默默观看,看一对新人如何深情对望,如何甜言蜜语。那时他才恍然大悟,真正的婚礼应该是这样,绝不该像他当初那样。
当初他都没有好好和她说话,没有告诉她他知道新娘是她,他让她误会,让她心碎,让她说出她从来不想嫁他。
他当时以为是气话是狠话,可是后来在观星崖上,她消失前一刻竟然祝他与别人永生永世永结同心。那一瞬他害怕了,她的语气那样决绝,好像不是气话,好像是一片真心。
她为什么这样说,是不是彻底放弃了他?是不是决定永远不再原谅他?是不是从来没有爱过他?否则她怎么说出这样残忍的话?
就这样过了九十余年,应松玄从未放弃寻找,但叶若风从未出现。
很快到了衍星宫收徒的日子。
这一日,应松玄一直在文渊阁,松鸢哪儿也没去,一直萎靡不振待在他脚边。
他曾经在书架旁就收徒一事问过叶若风的意见。她不想要师弟,也不想要师妹,只想要他一人。那时觉得她霸道,但心里也默许了她的想法。第二次问起时,更是毫不犹豫答应了她的要求。可事到如今,她杳无音信,好像对这些事漠不关心,只有他一个人过分认真。
深夜时分,应松玄独自回到悉云峰,路过寒殊殿时,意外发现殿中跪着一个人。
“应叔,请您收我为徒。”严弈许久没有来了,这次突然出现,是为了当初和叶若风的百年之约。自叶若风在观星崖消失之后,这九十多年中,他渐渐明白就算分属不同阵营,他仍然很喜欢她,仍然忘不了她。
“开阳派那么多事等着你,你还有闲心在这里拜师?”应松玄脚步未停,“起来,赶紧回去。”
严弈不肯离开:“我曾经答应过要当她的师弟,绝不会食言的。”
“她不在这里,你不要等了。”应松玄语气变得不愉快。
严弈固执道:“不论她在哪里,无论要等多久,我都会等到她回来。”
“严弈,你清醒一点,她已经嫁人了。”应松玄对严弈早就意见颇深,忍到现在终于爆发,“你一而再,再而三与我提及这些事,你觉得合适吗?”
严弈沉默半晌,尔后抬头直视对方的眼睛,逼问他:“应叔,我从前太迟钝,后来慢慢才看清。这么多年过去了,最应该清醒的人,难道不是你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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