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屐踩在青砖铺成的宫道上,哒哒,哒哒。
张玉卿头回走出这么远。
她活了二十五年,有二十年被父亲困在那座两进小宅里,吃喝拉撒睡,书画琴棋诗,一步不允离开,她是只飞不出囚笼的雀儿——
而今,终于被人放了出来。
直至今日张玉卿方才知晓,原来过往所历种种并非她的宿命,自个儿的人生是场泼天笑话,她如同傀儡戏里那被丝线牵引的偶人,任由老天这位手艺人随意摆弄。
太久没有走这么远的路,她一步一喘,细小的喘息声在躯壳里轰鸣,耳畔嗡嗡作响。
前方引路的太监忽然止步,回身冲她微微一笑:“张小姐,到了。”
嗓音尖细扎耳,听来恁地头疼。
有道是:御柳如丝映九重,凤凰窗映绣芙蓉。张玉卿踩上油光发亮的玉砖,垂头望了眼身上灰扑扑的裙衫,只觉格不相入。局促地拽了拽裙裾,她盯着脚下玉砖,一步步向前走,心蹦如鼓,太阳穴突突的跳。
殿内宫女太监不见踪影,四下静得叫人发慌,只听见自己哒哒的脚步声。
重重帘幕向后退去,近了,近了——
“我儿!”
一双温热柔软的手忽然捧起她垂落身侧、掌心掐出白生生月牙的右手,张玉卿抬起头,眼前冒出一张美妇的面孔,谈不上国色天香,端得是柔情媚态,眸中泪水涟涟。乍一瞧不过三十有余,张玉卿却晓得,赵贵妃今年已然四十有二,后宫宠妃,红颜难老。
五根戴着玳瑁护甲的手指颤抖着抚摸她的面颊,脸被护甲锋利的边缘刮得生疼。
赵贵妃来回摩挲张玉卿左耳耳垂上那粒小痣,用力得像恨不能把这粒痣搓掉。红润饱满的嘴唇一张一合,她喃喃道:“像……真是像……难怪、难怪。”
“陛下,”赵贵妃回头唤,“她才是臣妾真正的女儿。”
张玉卿这才发现这座死寂的宫殿内原来另有第三个人在。大洪朝的皇帝坐在主位之上,刚下早朝,龙袍在身,年过花甲,鹤发鸡皮,相较赵贵妃的难掩心潮,皇帝平静如一口陈年老井。
她头回亲眼见到皇帝,不过无妨,今日她已经历太多的第一次。
皇帝开口:“这下可算信了?”
“信、信、信。”赵贵妃抬袖擦了擦眼角渗出的泪,徐娘半老,仍作少女娇态,“过去是臣妾顽冥不化,眼下母女相逢,血浓于水,叫臣妾如何不信?”
“玉……卿,”赵贵妃牵起她的手,“可有乳名?”
张玉卿摇头。
赵贵妃目露哀戚:“没有也好,没有也好。玉卿可晓得?你甫一出生母妃便给你取好了乳名,你落地时哭声似鸟鸣,乳名便唤作‘婴婴’。”
不等张玉卿反应,她被径自牵到皇帝跟前,赵贵妃目中大恨:“陛下,那鸠占鹊巢、害妾身母女分离二十余年的贱人,绝不能轻易放过。”
双手交握,皇帝颔首:“自然。”
闻及相识之人,张玉卿忍不住插嘴:“贵妃娘娘,您说的是濮阳公主?”
“那贱人怎配当公主!”赵贵妃忽然激动起来,漂亮的鹅蛋脸扭曲了下,像一张捏皱的纸。
眼前这张面孔陌生又熟悉,张了张嘴,到底没能唤出那叫惯了的乳名:“……玉卿,记着——
“你才是濮阳公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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