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太傅府时见不远处秦王被一身穿幞头袍衫之人拦下,来者卑躬屈膝道了句什么,秦王霎时拉下脸来,同身边伺候的吩咐了声,随那人而去。转过身来时两位公主齐齐看清了那人的相貌,于她们而言皆十分熟悉,正是御前太监周秀满。
御前太监的官职说高不高、说低不低,却是离皇帝最近之人,与之共处的时候恐怕比后宫所有嫔妃加起来还要长,况且周秀满几乎是瞧着她们长大的,于情于理皆应上前打声招呼。
“周公公……”
德平公主刚开了声口便被打断,周秀满面露惊喜:“二位殿下来得正好,奴才赶着领秦王殿下去见陛下,劳烦二位殿下帮帮忙接柔福公主回宫。”
恐怕皇帝已得知秦王在太傅丧事上的所作所为,传唤其入宫无非是训斥,难怪他苦着张脸。
秦王无意经受姊妹的揶揄,扯开话头:“柔福又溜出宫去同那琴师幽会了?”
“三皇弟!”德平公主再忍不住,厉声呵斥,“柔福清誉怎容败坏?谨言慎行!”
秦王撇了撇嘴,到底没再舌毒。
柔福公主行六,比曹宝珍小上七岁,眼下正是待字闺中的年纪,出身较曹宝珍和德平公主差上许多,乃宫婢之女。秦王所言非虚,曹宝珍亦从赵贵妃那儿有所耳闻:柔福公主虽出身不高,因活泼嘴甜颇受宠爱,其生母黄昭仪特意向皇帝讨来恩典,将洛阳适龄未婚的世家子弟罗列出来供柔福公主挑选。原本已挑好驸马人选,只差下圣旨赐婚了,谁料前阵子柔福公主出宫玩乐时误入琴楼,对其间一名李姓琴师一见倾心,死活要嫁给他。黄昭仪自然不允,好说歹说柔福公主仍不改其意,黄昭仪一怒之下将其禁足殿内,不妨柔福公主扮作宫婢拿皇帝所赐的出宫令牌偷溜出去见那琴师。眼见日落西山柔福公主仍未归来,黄昭仪心急火燎,不敢教皇帝知晓,只好央求周秀满出宫时将柔福公主带回来。
到琴楼时正见柔福公主同那琴师一道下楼来,总算她尚未彻底让情爱冲昏头脑,还记着时辰晓得回宫。
之前仅有耳闻未曾得见,而今亲眼见着人,难免好奇心作祟仔细端详一番。也难怪柔福公主芳心相许,那琴师着实生得不错,有道是“宗之潇洒美少年,皎如玉树临风前”,十七八岁的年纪,相貌清俊干净,细高挑儿,腰板笔直,穿一袭白衣,端的是出尘似下凡谪仙。
走近了听那李姓琴师同柔福公主道:“公主千金之躯,往后莫要再踏足此等污糟之地,李某下九流的身份,不值当公主几次三番垂怜。”
听了这话曹宝珍才忽然注意到,二人虽并肩而行,李姓琴师始终与柔福公主保持克制合礼的距离。
柔福公主却仿佛没有听到这话似的,仍一派笑靥如花:“李郎,有空我再来见你。”
抬头瞧见两位皇姐,柔福公主一愣,李姓琴师并未多留,朝曹宝珍和德平公主行过礼便上楼去,处事倒是从容不迫,不似寻常乍见权贵的庶民。
德平公主蹙起眉头:“柔福,莫告诉皇姐你是剃头担子一头热?”
依依不舍望着情郎的背影在楼梯转角处消失,收起面上娇俏羞涩,又变回那个为人熟知、刁蛮泼辣的柔福公主,她“嗤”地一笑:“大皇姐,你还不晓得我,这种吃力不讨好的事我可不会做,千真万确,李郎心中决计有我。”
德平公主仍有些狐疑,曹宝珍却于方才的照面中窥伺到些许端倪,那李姓琴师看柔福公主的眼神虽算不上深情,却是怜惜的,像看待珍爱之物,可远观而不可亵玩。此子倒与赵贵妃从黄昭仪那儿听来的有所不同,虽不过惊鸿一瞥,仍能瞧出并非趋炎附势、奴颜媚骨之辈,恐怕不是黄昭仪所臆想的为攀龙附凤而蛊惑了柔福公主。
有情人难以终成眷属,总是教人惋惜的。
“柔福,”曹宝珍忽然开口,“倘若你当真想要你那情郎做你的驸马,不如寻个时机同父皇提一提。”
柔福公主惊得瞪圆了眼:“四皇姐莫不是诳我?不用想亦晓得父皇断断不会同意的。”
与另几个庶出公主相较柔福公主还算受宠,和曹宝珍比却是远远不如的。倘若说皇帝待柔福公主如逗弄能讨他欢心的玩意儿,待曹宝珍却是实打实的慈父心肠,这份亲近即便是身为嫡长女的德平公主亦不能望其项背,是以曹宝珍敢同皇帝推心置腹、据理力争,柔福公主却是万万不敢的。
“诳你做什么。”曹宝珍失笑,“父皇并非独断专行之人,动之以情、晓之以理,讲不准便成了。自然,若你待那琴师并非认真的,只是玩玩儿,当皇姐没说。”
此话这些日子已被黄昭仪拿来逼问过柔福公主数遍,她下意识反驳:“自然是认真的!”
一双手拽着百褶裙上的布料扭捏了半晌,倏地下定决心:“事不宜迟,这就回宫去求见父皇。”
“哟,”德平公主好笑,“不愧是咱们敢作敢当的柔福公主。”
“莫嘲我,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夜长梦多,我不过是忧心不趁着这股劲儿就再没勇气罢了。”柔福公主红了红脸,到底心中没底,试探着问曹宝珍,“四皇姐可要一道回宫?”
这是要拿她当底气来壮胆,曹宝珍笑骂:“成,舍命陪皇妹,便是没空也得去。大皇姐呢?”
“去,自然要去。”德平公主当先拂袖朝外走,“好久不见如此好戏,怎容错过?”
……
刚进太和殿便听见内殿传来皇帝压抑着怒火的斥骂:“……你今年二十有六而非十六,倘若能把事办得天衣无缝倒也罢了,朕还要赞你一声老谋深算、后生可畏,看看你做了什么?太傅一案弄得沸沸扬扬,司马昭之心人尽皆知,你还要火上浇油去祭拜太傅,祭拜便祭拜,整场丧事皆毫无悲色,哪怕挤出半滴眼泪也好呢,这是嫌自己还不够招人厌是不是!”
秦王的声音嬉皮笑脸得令听者忍不住要跳脚:“父皇不愧同濮阳是亲父女,连前后脚训人的话皆有异曲同工之妙……”
“砰”的一声什么物件砸在人身上的闷响,紧接着是“啪嗒”滑落在地的脆响,听声音许是镇纸或砚台,回音在偌大殿内响彻了一个来回才消散。
皇帝的怒吼暴跳如雷:“曹适!”
秦王名适,字子闲,“闲适心无事,清和日正长”。秦王出生时从未有人想过要将他当做储君培养,不谈亲自为他取这名儿的皇帝,哪怕是生母郑淑妃对他的期望亦仅限于盼着他能平安喜乐。若无意外,以他的性情原本恐怕是要闲云野鹤一辈子的,这原本是个再适合他不过的名字。然而意外就是这样发生了,太子的身子每况日下,迅速滋长了郑淑妃和她背后的郑家、乃至于谢丞相的野心,星星之火可以燎原,不知不觉间就成了秦王与太子分庭抗礼的局面,而“曹适”这个名字则成了秦王浑身上下最不合拍的部分。
像是头被硬赶着上架的鸭子,秦王身在其位却难谋其职,近年来朝野因此很是风雨飘摇。曹宝珍却时常觉得,与其说秦王和太子针锋相对,倒不如说是背后心怀不甘的谢丞相在借秦王之势与太子剑拔弩张,而秦王本人对储位的态度却是模棱两可、真假难辨的。
穿行过重重帘幕,殿内情形映入眼帘:周秀满垂手侍立于皇帝身侧,殿内大半宫女太监已被挥退,余下的皆鸦雀无声、噤若寒蝉。秦王屈膝跪地,背脊却并未弯下,仍旧挺得笔直,砸破的额头淌出细细的血丝,身侧不远处掉落着一块白玉镇纸。皇帝立于桌案后,想来是怒极而起的身,双目瞪大如铜铃,额角青筋鼓胀,如同一头被激怒的雄狮。
这场面不能算作十分唬人,实在是秦王自幼惹皇帝生气的时候不计其数,或亲或疏总能见着那么几回,倘若说太子是皇帝膝下最省心的孩子,秦王便是最顽劣的那个。
三姐妹在父皇跟前素来各司其职,德平公主率先将跪地的秦王扶起,柔福公主紧跟其后冲秦王骂了句“怎能如此同父皇油嘴滑舌?三皇兄莫不是昏头了!”,曹宝珍则俯身拾起白玉镇纸,逾矩地绕到案后摆回桌上,柔声打圆场:“父皇又不是不晓得三皇兄的脾性,何必生那不值当的气?可别把自个儿气坏了,三皇兄不心疼婴婴却是要心疼的。”
言罢扭头看向秦王,声音仍是柔和的,眼神暗含警告:“三皇兄?”
秦王垂头闷声道:“父皇恕罪,儿臣知错。”
眼见皇帝剧烈起伏的胸膛总算缓和下来,他忽然抬起头:“可父皇,太傅倒台不也是您乐见其成的吗?”
旁边德平公主和柔福公主吓了一跳,暗骂秦王竟还嫌事儿闹得不够大,还要惹是生非。
原以为皇帝必定又要暴怒,不想竟反而缓和了怒容,冷哼一声:“能想到这一层,总算你还不算太过愚钝。”
如此反应倒在曹宝珍意料之中,太傅一案秦王的算计着实称得上昭然若揭,若非皇帝亦有此意,恐怕秦王即便身为皇子亦逃不脱责罚,哪能轻飘飘放过。太傅辅佐太子虽尽心尽力,手却伸得太长了,若将来太子登基必成心腹大患,太傅于士子中名声极佳,若没有令人信服的名目不好降罪,谁料最后竟让秦王以剑走偏锋的阳谋收拾了。
令皇帝生气的并非这桩事本身,而是秦王莽撞的行事和不知死活的态度。诸如“谨小慎微,思虑周全”此类话已同秦王讲过数遍,分明在揣测帝心上很有一套,临到头来却总是搬石砸脚、自掘坟墓,实在叫人恨铁不成钢。
怒意消退,深知秦王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性子,皇帝已懒得再同他多说什么:“闭门思过一月,罚俸半年,可有异议?”
秦王自然不会有意见,不痛不痒的小惩小戒,做个样子表态罢了,群臣自能从中窥探到太傅一案上应当如何站队。
“少给朕惹事,滚吧。”皇帝掀起眼皮拿手背朝外推了推,示意秦王退下,转头看向难得结伴一道回宫的三姐妹,“你们呢,所为何求?”
话虽如此,皇帝的目光却准确无误地落在柔福公主身上。
眼下殿内三位公主已是皇帝跟前最受宠的,是以早些年她们的关系其实算不上太好,尤其是最骄纵的柔福公主幼时曾因嫉妒曹宝珍而闹出不少事儿来。好在曹宝珍待兄弟姊妹向来不记仇,甚至称得上过分的宽容和温和,姐妹几个年纪大些后反倒熙熙融融起来。以曹宝珍同皇帝的情分,倘若有事相求不必如此大张旗鼓,况且以其手腕,真求到皇帝头上必然是大事,不至于毫无风声。
至于德平公主,那便更不可能了。开诚布公地讲,此时三姐妹一字儿排开,抛开出身不谈,不论从哪方面来讲德平公主皆是其中最平庸的:论相貌,濮阳公主容色秾艳,柔福公主玉雪可爱,德平公主的长相说好听了是淡雅素净,说难听了便是普通寻常;论性情,濮阳公主善解人意,柔福公主古灵精怪,德平公主则显得乏味许多,唯一值得一提的便是幼时经历使然的过分稳重;论帝宠,从封号和名字便可见一斑,濮阳公主宝珍,柔福公主宝珠,德平公主宝宜。德平公主是皇帝头一个孩子,彼时正是与废江都王交锋如火如荼的时候,头生子并非嫡长子,难免有些失望,“心平德和,宜家宜室”便是皇帝对这个女儿仅剩的期望了。可以说若反日德平公主先皇后独女的身份,所得宠爱恐怕连余下几位庶出公主皆不如,另则先皇后在世时其实并不受宠,加之德平公主自身脾性使然,是以倘若受了委屈,多半打落牙齿和血吞,万万不会求到皇帝头上来。
闻及皇帝问话,柔福公主下意识拽了下裙裾,斗胆朝前迈出一步。
秦王原本已到了门口,这下人也不走了,绕回来继续待着,皇帝瞪了他一眼,秦王仗着厚脸皮硬是没挪脚。
男欢女爱的故事前因后果乏善可陈,一柱香的功夫柔福公主便讲完了,皇帝并未同黄昭仪一般张口就是训斥和说教,语气平和地发问:“放着大把功勋世家、出类拔萃的子弟不要,柔福,你倒是给朕说说,那琴师究竟有值得你如此看中的可取之处?”
“初见李郎弹琴之姿,一时心生思慕。”柔福公主抿了抿唇,“而后交往中逐渐情难自拔,如是而已。”
世间情爱,从来并无什么道理可言。
皇帝颔首,未再多言,只问了一句:“你可想好了?”
方才讲话时柔福公主紧张得声音皆在打颤,这当口忽然镇静下来,垂眼想了会儿,抬起头来斩钉截铁地点头:“回父皇,柔福想好了。”
皇帝定定瞧了她一眼,拿起方才被秦王打断、尚未批完的奏折:“待北戎使者离京,叫那琴师来见朕。”
这是仍有商量余地的意思,竟当真如曹宝珍所料一般,柔福公主绝处逢生,几欲喜极而泣。
告退时皇帝忽而记起一事,自案牍中抬起头:“婴婴,听闻梁驸马近来新纳了房妾室,可有不妥?”毫无疑问,倘若得来“确有不妥”的答复,方才提及那两人便要遭殃了。
曹宝珍一愣,继而面上绽开笑:“父皇宽心,不过是无足轻重的小事。”
出宫路上柔福公主喋喋不休方才一幕的惊与喜,忍至半路秦王耐不住轻晒:“那琴师眼下兴许当真不沾瑕疵地真心待你,然人心易变,尤其寒微出身乍见富贵权势的男人,何况野心是天底下最经不起琢磨的。”正如郑淑妃和谢丞相。
柔福公主并未理会兄长的冷嘲热讽,扭头同曹宝珍感慨:“皇姐如此了解父皇,父皇如此关切皇姐,与皇姐相比,咱们余下几个姐妹同父皇竟生分得不像亲父女似的。”
此话未掺杂旁的意思,幼年时的不甘嫉恨早已让日积月累的姊妹之情冲淡,仅余薄薄一分艳羡。
“瞎讲什么,”曹宝珍失笑,“亲父女终究是亲父女,真的假不了。”
离宫时已过戌时,满夜星子,万籁俱寂,四位龙子凤女于宫门前作鸟兽散。
曹宝珍由沈春霖搀扶着登上马车,刚坐下松弛了身子,便听久候宫外、跟着一道上了马车的姚黄俯身于她耳畔低语:“殿下,张大老爷要见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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