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父宽心,徒儿必不会令小师妹伤心的——徒儿发誓!”
林师兄讲完这话,爹娘并一众师兄姐皆笑作一团,娘更是笑得前俯后仰,拭着眼角笑出的泪揶揄:“春生,恰好幺娘未订过娃娃亲,往后你便将幺娘当媳妇儿疼,如何?”
林师兄霎时羞红了脸,跟搁进蒸笼里头似的,曹宝珍——是了,彼时她尚被唤作“幺娘”,幺娘尚且懵懂不知羞,挣扎着自爹爹怀中跳落,执著着一个劲儿将糖人往林师兄手头塞。
爹大为不解:“平日最是舍不得这一口甜的,怎生今儿倒大方起来了?”
闻言林师兄哭笑不得:“这不是明儿唱《穆桂英挂帅》?小师妹非要徒儿扮那杨宗保,徒儿没应承,这两日便变着花样央徒儿答应。”
三庆班的老传统了,真正名头响当当的梨园台柱子皆是自幼练下的苦功夫,是以年年除夕过后,三庆班皆要叫年幼的小弟子上台演一出戏,至于卖不卖座儿,全凭小弟子们的本领。今年轮到幺娘上台,戏班班主之女,唱哪个本子自然由得她挑拣,备好的两个本子《玉堂春》和《穆桂英挂帅》,斩钉截铁挑了后者。
《玉堂春》的女主角儿苏三乃花旦,穿红戴绿好不俏丽,那穆桂英却是穿蟒扎靠的刀马旦,练起来少不得要下苦功夫,女娃娃皆是爱俏爱娇的,是以戏班众人皆万分不解幺娘为何挑了这出戏。
问之,答曰:“苏三堂堂一京城名妓,只会同后宅女子纠缠不休、动辄哭啼,到头来不过再嫁他人为妻,怪没劲儿的;穆桂英却是横刀立马的女将,征战沙场、力战番将,便是男子亦甘拜下风,多有意思!”
瞧瞧,这哪儿像六七岁女童讲出来的话?如此早慧,实属罕见,是以三庆班众弟子皆道,幺娘往后定能成戏班下一任台柱子。
戏中穆桂英已是年逾五十的老妇,临危受命接帅印出征,娃娃扮老相,倒也另有一番趣味。至于那对穆桂英甘拜下风的男子,便是阵前遭穆桂英生擒、后招亲成婚的杨宗保,任是谁家少年郎亦不乐意当巾帼不让须眉的那位“须眉”,林师兄不愿应承,倒也情有可原。
见林师兄不肯接糖人儿,幺娘眼骨碌一转,又得了新主意,攥着糖人儿边朝外跑边嚷嚷:“师兄,待小妹寻来那好玩意儿,你准要答应!”
原是要回屋取爹买给她、林师兄眼馋多日的九连环,不料却在院落里迎头撞上一男子。幺娘抬眼一瞧,认出是近来不时到三庆班听戏的客人,人称“张大老爷”,年过六旬的老叟,身形高大,瘦骨嶙峋,满面刀疤、瞧不清面容。
梨园中客来客往、鱼龙混杂,幺娘自幼此间长大,自然而然十分通晓察言观色,见这张大老爷衣着不凡、自有气度,赶忙规规矩矩道歉:“幺娘一时心急,没长眼儿,冲撞了贵客,还请张大老爷见谅。”
却见那张大老爷目露惊奇,诧异中混含着奇异的惊喜,上下打量她许久,直将幺娘瞧得心头发怵,这才开口:“娃娃,你是谁家的?”
幺娘昂起小胸脯,好不自得:“我爹爹是三庆班班主!”
张大老爷闻言忽而一笑,好似冰川融成河流,支离破碎的脸孔笑得慈祥,愈显可怖。吓得幺娘一颤,手一松糖人儿滑落,“啪”的一声碎成两截,晶莹剔透的糖块陷入污雪,眼瞧是吃不成了,顿时红了眼。
张大老爷抬手摸了摸她的脑袋,指向地上化了小半的糖人儿:“娃娃,这没甚稀奇的,外边儿精巧别致的糖人多得是,你欢喜怎样的,齐天大圣?八仙过海?”
野大的娃娃不知怯,幺娘馋着那一口甜跟着走了。
半道让好奇幺娘寻来什么的林师兄追上来,张大老爷有些诧异地“咦”了声:“还有个娃娃?那便一道来吧。”
出了梨园上了街,七拐八绕进了条小巷,巷口的石碑上刻着“甜水巷”三字,往里走周遭行人愈发稀少。林师兄早已察觉不对要逃,然幺娘的胳膊却让张大老爷紧紧拽在手里,到底只是两个半大娃娃,奋力掰、死命挣也脱不开。
这当口儿,幺娘满脑瓜子想的尽是:直可惜明儿便要唱《穆桂英挂帅》,盼了好些日子,这下可好,前阵子苦练的功夫全白费劲儿了,不知将来何时还能再唱?
张大老爷对虎口挣扎的野兔似的折腾充耳不闻,行至一座两进小宅前终于止步,扭头冲满目惊惧的师兄妹俩微微一笑:“莫慌张,我是来带你们过好日子的,从今往后呐,你们便会知晓:何为荣华富贵,何为金枝玉叶,何为翻手为云覆手雨!到时,来时之路自然便如那过眼云烟,再不会怀恋了。”
……
曹宝珍是让长女唤醒的,梁慧心惶急的小脸在眼前晃,她恍惚以为瞧见了梦中二十年前幼年的自己。身体已清醒,神思仍陷于梦中,分明乃活生生亲历之事,而今回想起来却仿佛已是上辈子发生的了——遥不可及的、一去不返的、如露亦如电、梦幻泡影一般的陈年旧事。
脑瓜子嗡嗡响,半晌才听清梁慧心在讲:“娘亲,您怎生哭了?”
曹宝珍惶惶然抹了把脸,满掌热泪,她怔怔望着被泪水打湿的手心,忽然抬手紧抓住梁慧心的衣袖,颤着声音嘶哑道:“阿愚,唤林……唤沈春霖来,叫他来见我!快——快去!”
梁慧心何时见过母亲如此脆弱无助的模样,自来平静如古井的眼眸此刻蕴藏着惊涛骇浪,令她感到陌生而恐慌,惊吓着了,忙不迭颔首,身子打着摆朝屋外扑去。
不多时沈春霖便到了,阖上门大步行至床前,俯身将瘫坐枕边的曹宝珍合衣抱起,屈臂搂住她的腿弯在榻边坐下,将轻薄如纸的身子小心抱到自个儿腿上。
掩去方睡下便被唤醒的疲倦,沈春霖柔声问:“县主同我讲起夜时听闻此间传出啜泣声,推门而入见你仿佛陷于噩梦中,怎么了?”
轻抚怀中女人起伏不定的背脊,抬手拭去她面上横流的泪,一番动作行云流水、如臂使指。他们在一起实在太久了,遥远至蹒跚学步的稚龄儿时便相伴左右,遇上张潮生后的这二十年来更是焦不离孟、孟不离焦,如影随形。青梅竹马两无猜,共尝数十年喜怒哀乐,熟悉至仿佛血脉相连之人,即便并非时时皆能洞悉对方的所思所想,抚慰起来必然是得心应手、驾轻就熟。
曹宝珍尚沉溺于浑噩中,思绪浮浮沉沉,梦境与现实来回交替,紊乱的梦境掀起无数念头在她脑中叫嚣。沈春霖十年如一日温和、熟稔的声音宛如一股暖融清泉淌入心间,她忽然清醒过来。
如龟裂的土地忽逢春霖、如脱水之鱼得以重入水中、如濒临窒息之人得以大口呼吸、如终日掩面之人得以卸下面具,曹宝珍动若脱兔,猛地抬手拽住沈春霖的衣襟。哽咽着开口,语无伦次:“师兄,我做不下去了,张潮生要我做的那些腌臜事儿,我实在厌恶透顶了,我当真再也做不下去……”
虚握住衣襟上曹宝珍冰凉似水的手,慢慢握紧,沈春霖眸色一黯:“你也梦见那日之事了?”
“那日之事”,不必多言,他们皆清楚那日发生了怎样之事,怎样的,将他们二人的人生割裂成截然不同、天壤之别的两副模样。
右耳上那粒蓝瓷耳坠寒津津贴在冷汗涔涔的脸颊上,这是她当初被张潮生带离梨园时身上唯一的首饰,是娘买给她的五岁生辰礼。原是一对蓝瓷耳坠,那日混乱中不只何时掉了一只,倒与左耳生了痣不能带耳坠子的“濮阳公主”正好相配,曹宝珍常戴着这只耳坠,以惦念再回不去的梨园。
让突如其来的响动惊扰着,窗畔金丝笼内那对珍珠鸟扑楞着翅膀不住啼鸣,眼下终于叫唤累了,簇拥一道交颈厮磨。
“幺娘,咱们不是讲好的么?”沈春霖探臂缓缓将怀中女人抱紧,妄图暖和她让冷汗浸透的身子,“咱们不是讲好不再挣扎,尽人事、听天命,只要事成,一切苦难便皆熬到头了。”
曹宝珍闻言“嗤”地笑出声来,眼角眉梢尽是嘲讽:“我正是无心再挣扎了才如此,你当真信张潮生那痴人能成事?倘若那痴人乃明主也便罢了,废王之身再度起复倒也并非无稽之谈,然并非如此,他张潮生,废江都王,不过是个沉溺于前朝旧事、让权欲吞没了本心的疯癫之人呐!”
“你听听那痴人今儿皆讲了些什么?”曹宝珍忽而激愤起来,倏地直起身子,满目怨怒,“倘若当真做成了他要我干的那些龌龊事儿,一切便全完了,假以时日真伪公主案东窗事发,便再无半分回旋余地了!”
“我们何时有过回旋余地?”沈春霖打断曹宝珍的话,握住她的两肩拉开半臂距离,四目相对,“幺娘,静心,莫忘了,师父师娘他们皆在张潮生手中,而今又有姚黄监视左右,一旦让那头察觉到你不听话了的苗头,张潮生纵是再疯癫,亦绝非心慈手软之辈。”
曹宝珍何尝不明白这道理呢,这二十年来,一日日一月月一年年,不正是怀着如此信念捱过去的么?然——
“我当真不想再做了,师兄。”曹宝珍喃喃重复。
“然过去不皆是如此,”沈春霖困惑问,“为何此次便不成了?”
“是呐,过去皆是如此,然这回我不愿了。”带着叹息,方才那股子怨愤仿佛已用尽曹宝珍周身的力气,无力倚靠在沈春霖肩头,“自打生下玉郎,日子便越发难熬了,我未料到还得再生个孩子,托生在我肚里便是注定要不幸的,原当让我害了的孩子只有阿愚便足矣,可不够——师兄,居然还不够,还要再搭上一个我的孩子。玉郎呱呱落地,我全无心思同他亲近,那孩子而今三个多月大,皆未曾好好抱过他,因我心知,恐怕是无法伴他长大了,既然如此,不如疏远着来得好些。自然,老夫人无过,她不过想欲含饴弄孙,再寻常不过的念想,驸马更是无过,他已足够成全我,错的是我呐,师兄,错的是我!”
“还有那位张玉卿张姑娘,真正的‘濮阳公主’,我今儿见着她了,楚楚动人、眉目如画,瞧我的眼神鲜活而生动,干净似新生小鹿,难为养在张潮生那痴人跟前竟未长歪。这锦衣玉食、纸醉金迷的富贵日子,本该是那姑娘的啊!而她如今却不得不困于那座二进小宅之中,寸步不得行。”她阖了阖眼,“何况人非草木,孰能无情?这二十年来做下的亏心事两双手皆掰不清,早些年我尚能自欺欺人,劝慰自个儿人不为己、天诛地灭,由古至今自来如是,也不知为何,近一年来却愈发良心难安、自惭形秽了,甚至自觉无颜面人,连进宫皆抗拒起来。”
“师兄,你晓得么?而今这每一日皆是煎熬,日日活着只觉得窒息,这如履薄冰、提心吊胆、苟且偷生的日子,我实在是——受够了!究竟何时是个头?!”
“我有时甚至盼着,”曹宝珍仰头透过镂花木窗望向高远的苍穹,今儿有雨,无星无月,夜色深浓,她瞪大的、布满血丝的双目一片荒芜,“盼着倘若眼下便东窗事发该多好?至少一切皆能尘埃落定,望不见尽头的苦难便能终了,而不似眼下,悬于脖颈上的那柄刀将落未落、不知何时要落,如鲠在喉,却又心知肚明,终有一日是必定要落下的。”
眼眶已干涸得再流不出一滴泪来,她慢慢仰起脸,微微动唇,几不可闻地轻声喃喃:“师兄,你也同我一般,皆恨不得快点儿结束这荒谬的命运,是也不是?”
正如沈春霖熟知曹宝珍,曹宝珍对相濡以沫的男人亦了若指掌:并非由来如此,仅是近三两年起,每逢将死之人,如那牡丹花宴上意欲毒杀她的婢女瓶儿,沈春霖便要“讲故事”——讲他们秘而不宣、不可告人的过去,编作似真似假、似是而非的故事,再手起刀落送下黄泉,令其再不能吐露真相。
此举犹如那走钢索的卖艺人,稍有差池便万劫不复,一旦何人濒死逃脱,后果不堪设想。究起缘由:盖因心头重压与日俱增,无处宣泄,是以对必死之人倾吐本该缄口不言的秘密,以作情绪出口。
沈春霖不知其中危险?显然并非如此。曹宝珍这伪公主一当数年未曾暴露,固然得益于其擅于做戏、伪装得当,明面上的刀光剑影由她周旋,暗里见不得人的脏活儿则皆交予身为侍卫的沈春霖摆平。刀头舔血多年,自然清楚其中利害,明知危险,偏乐此不疲,如此行径与曹宝珍此刻所想殊途同归,又有何异呢?
——饮鸩止渴,他们二人皆在饮鸩止渴,无畏丧命之毒,但求解了一时之渴。
正如沈春霖方才一问:过去皆是如此,为何而今便不成了?
厌倦于日复一日假面示人的生活?愧疚于或伤或死于手下的无辜之人?疲惫于应付接踵而至、被迫换来、本不该属于自个儿的人生?绝望于不见生路的将来?皆而有之。
整整二十年呐!滴水石穿、涓滴成河,任是谁亦到了不堪重负之时。
沈春霖答非所问:“幺娘,你当明白,你我已无路可退。”
曹宝珍微笑:“不错,你我已无路可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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