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鹊事件过后不久,龙帝便允准了曹望尘与吕幽莲的建议。他再难面对这条幼龙对自己的威胁,他必须尽快驱逐太子,至少在自己风烛残年之前,他需要独自享受这无上的皇权带来的欢愉。不假一丝忌惮的欢愉。第八十九代龙帝差遣首领议政王大臣吕梦芳为太子举办了一场耗时九十天的盛大庆典,以庆祝他即将开启的新生——为期三十年的游学生涯。
吕梦芳被吕幽莲强制禁闭于房中。他十分清楚,父亲什么都知道,没有任何事情可以瞒过父亲的眼睛。持续了九十天的庆典令所有人都为之疯狂,但吕梦芳却身陷深沉的孤独,他将失去自己唯一的挚友长达三十年零九十天。他甚至不敢想象挚友回来那刻,自己究竟会老成什么样子,抑或早已躺在某处冰冷的坟墓中。他不敢再想,双手捂住耳朵,大声呼喊,试图用怒吼盖住锣鼓的轰鸣与吵杂的欢笑。九十天后,太子站在码头上迟迟不肯登船,他踮起脚尖,焦急地盯住着人群中哪怕一丝一毫的窜动。可最终等来的并不是吕梦芳,而是一只喜鹊。它扑扇着那对柔美的翅膀缓缓停在了太子的掌心,这只喜鹊栩栩如生,远比自己吞下的那一百多只更为精巧,它简直与真的喜鹊别无二致。他知道,吕梦芳不会来了。当太子依依不舍地走上甲板时,掌心那只喜鹊突然抖了抖身子,瞬间化作一本崭新的手抄书卷,封页上正写着四个娟秀的小字——《机窍考据》。他认得出,那是吕梦芳的笔迹。
深宅大院总能让独处的人感到无比凄冷。吕幽莲对他的禁令早在太子离开后便解除了,可吕梦芳却选择继续囚禁自己长达三年之久。他完全不知道还有什么样的理由能使自己迈出这间看似宽敞实则狭小的囚笼。这三年里,唯一得以陪伴他的便是无数个夜晚中那段离奇而又乏味的无由梦境。他总能梦见一个长发飘逸的女人背向而对,不住地呼喊着自己的名字。他不知道女人是谁,每当伸手触及之际,梦便要惊醒。他愈发觉得这位看上去十分年轻的长发女人就是自己那素未谋面的生母。吕梦芳的确从未见过自己的生母,幼年时期仅从父亲口中得知母亲在生下自己后便撒手人寰。此后,威严的父亲禁止他在家中提及母亲二字。吕梦芳常常因此责备自己,在他眼中,母亲不应该嫁给父亲,他始终固执己见,认为是自己害死了母亲。家中没有任何一件母亲的遗物,这令大梦初醒的吕梦芳频频陷入寒冷入髓的孤苦,他甚至不知道母亲的姓名,如此,连倾诉都变成了一种痴妄。多年之后,正值弥留之际的吕梦芳一遍又一遍地回忆着自己短暂的一生,那时他最想知道的依旧是母亲的姓名,可即便是如此简单的期望也未能令他如愿以偿。
在经历了整整九百次那段相同的梦境之后,吕梦芳终于推开房门。他必须遵从梦境中来自母亲的召唤。那一定是法术使然,她一定尚在人世。吕梦芳刮去了垂至胸口的乌黑长须;剪掉了蓬松至开花的杂乱长发;洗去了皮肤上结痂的块状角质。随后换上一套体面的深蓝色丝绒套装,那是太子送给他的生辰礼物,他一直将其视若珍宝,即便面见龙帝也不舍得穿上。他本想穿着这套衣服迎接归来的太子,只是三十年的时间于肉眼凡胎而言未免太过漫长,他必须即刻穿上这件意义非凡的套装,去做一间意义非凡的事情。骨瘦如柴的吕梦芳显然无法将其完全撑起,但他仍觉十分得体,他坚信自己一定可以见到母亲,并打算利用这次会面给她留下最为深刻的印象。吕梦芳孤身上路,周身不置一物,三年的幽禁令他得以精研自己的神奇技巧,他越发觉得一股强大的意念正于胸中扩张,他甚至可以连续十个月滴水不进,却不觉一丝口渴。他仿佛学会了如何在自然中汲取自己所需的营养,亦包含那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神圣力量,他认定这就是法术。与此同时,他也陷入了一场深刻的矛盾之中:当他用悬浮术将那本《机械考据》放在自己面前轻轻翻动时,愈发觉得书中的内容与神奇的法术竟是那样格格不入,甚至背道而驰,他意识到自己必须做出选择。但在那之前,他需要更深入的了解自己,探寻内心的热情与向往。带着这样的疑惑,吕梦芳踏上了一段漫长的旅程。
多年的寻访中,吕梦芳的足迹遍布这个国家的每个角落。当他深入西方边陲神秘的毒瘴之谷后,学会了如何用双重呼吸清除浸透五脏六腑的毒素,这使得他在之后不久所遭遇一场罕见瘟疫时得以全身而退,非但如此,他还在这场瘟疫中救下了一整个村庄村民与家畜。实则他对医术一窍不通,但怜悯与爱足以为众生驱病。数月之后,他只身踏入南方巨木丛林,凶猛的狮群将他团团围住,待数十只雄狮即将扑上前来撕咬他的身体时,他学会了如何用双手施展神圣之力。在亲眼目睹这个瘦弱人类竟能徒手撕碎狮群首领后,狮群仓皇而逃。但善良令他悔恨不已,他亲手埋葬了那只可怜的雄狮,并向真神祷告,他并不想求得真神为自己洗清罪恶,只是由衷的祈愿这只可怜的雄狮能够得到安息。随后,他试图借助一条木筏横渡东方恐惧之海,但巨浪将木筏摧毁,当他身陷激流漩涡即将被卷入无底深渊之际,他学会了如何用意念控制自己的沉重的身躯,他的身体瞬间变得比羽毛还要轻盈,这正是吕氏先祖所擅长的浮空之术。相比于先祖,他的技法更加卓越,他甚至只需耗费少量体力便可御风飞行数个昼夜,这使得他仅用不到一个月的时间便抵达北方极寒之地。可衣衫单薄的他难以经受低温的摧残,彻骨的寒冷将他浑身瞬间冰冻,既连血液也无法继续流淌,他的心脏因此衰竭,呼吸渐渐停止,濒死之际他又想起梦中的女人、母亲与挚友,当他用最后一丝气息呼出“再见”二字时,浑身忽而燃起了熊熊烈火。他用法术拯救了自己——他终于成为了一名真正意义上的法师——就像他所盼望的那样——烈火即为佐证。烈火彻底烧尽了一切身外之物:浅薄与叛逆、孤独与自卑,还有那身被他视如珍宝的深蓝色丝绒套装。但却唯独没能点燃那本破破烂烂的《机械考据》,这也意味着吕梦芳没有做出抉择。他渐渐察觉到两者之间或许存在着某种隐晦的联系,仿佛真相就在眼前,却被一层朦胧的迷雾隔开,这本连烈火也不敢触碰的《机械考据》本便是最好的证明。因此,他愿意耐心等待、潜心摸索,期待着迷雾破除的一天。他始终坚信,那一天并不遥远。吕梦芳再度振作起来,他用树叶、花瓣与法术为自己装扮一新,远比那套深蓝色丝绒套装得体,因为它完全来自真神的馈赠。
吕梦芳不带一丝懈怠,仍旧努力地探索着自身的边界。他已经连续一百天没有睡过觉了。遗憾的是,时间只锤炼了他的身体,并未引领他追寻到母亲的身影。但一切已经变得不再重要。失落是一剂良药,会不断驱策自己一往无前,他不再消沉,亦停止追随那飘渺不定的母亲的踪迹。关于那段重复了九百次的梦境,他以为得到了解答。毫无疑问,在经历了无数次危险与困境之后,他十分明确那是来真神的呼唤。他相信母亲也不愿让自己徒耗大把宝贵的时间用以寻找那副或许早已无存的肉身,真正令她失望的则是自己的驻足不前。
多年之后,吕梦芳终于回到了那个曾经深恶痛绝的深宅大院,并向父亲深鞠一躬,请他原谅自己年少的冷漠与无知。他愿接受命运的安排,包括承袭那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显赫尊荣。吕幽莲在表现出短暂地吃惊后便露出了意犹未尽的笑容,他与这个本觉不成气候的逆子促膝长谈整整一夜,告诉他接下来该当如何行事,就像他的父亲如何教导他一样。吕梦芳必须尽快参与到政治领域,以便熟悉更多首领议政王大臣份内的职责。他更要深入了解经济与外交、种族与战争、水利与农田、祭祀与庆典。首先他应当时常走访六部,学习如何将一件复杂的事情分化为几个细小部分,六部便是如此运作,深入其中必将学到更为实用的治国良方;其次,他要广结有识之士与能工巧匠,倘若将目光放的长远一些的话,便能看到,千百年来得以维系国家生存命脉的并非权臣与贵族,而是知识与技艺。永远不要小瞧了这群性格冷僻、脾气乖张的怪人,他们非凡的本领足以令国家强盛,经久不衰。如此一来,权臣仍旧是权臣,贵族也依旧是贵族,但无论权臣抑或贵族,都要由衷地感谢他们,是他们令强取豪夺与勾心斗角有了存在的意义。
仅仅一年光景,吕梦芳便展露出自己不俗的政治天赋。他的头脑清晰而又灵光。不难想象,法术令他充满智慧,不过他自始至终都未能领悟,驱动国家前进的并非浅薄的政治与经济,而是一种被称作博弈手段的人性艺术。面对任何困难他总能想到绝妙办法,但却难以得到肯定与执行。他天真的以为解决问题远比勾心斗角更为重要。但是他错了,错得如此离谱,甚至一度令他感到迷茫与费解。“尚书大人,难道不应解决饥民的温饱吗?人命关天!”面对南方连绵七十日的暴雨灾害,吕梦芳拍案而起,愤怒地盯着眼前这位统管全国粮食的最高长官,几乎大吼出来。而这位尚书却搔了搔耳朵,笑道:“尊敬的大人,即便立刻放粮也于事无补,不瞒您说,这些粮食如果就这样被发放出去,那么很可能永远都到不了他们嘴里,饥民仍旧会被饿死。”这位尚书继续搔着耳朵,歪着嘴巴故作深沉,“恕下官直言,这帮饥民总归是要被饿死的,而你我当下唯一能做的,无非就是祈祷,祈祷他们可以死得安详一些。”吕梦芳冲回自己屋子,将瓷器与摆件统统摔个粉碎,他甚至想用法术将那个吃人不吐骨的尚书大卸八块。但他必须冷静,也必须蛰伏,待到自己成为首领议政王大臣的那天,此人绝不会有什么好果子吃。吕梦芳怒气冲冲地跪在地上,向天祷告,倾诉世道不公,试图用虔诚得到真神更为明确的指引。可他的虔诚并未得到真神的回应,却引来了父亲的脚步。
吕幽莲推开房门,看到满脸泪光的吕梦芳,不禁大笑起来,“一蹶不振可不是解决问题的办法!”
吕梦芳颤抖着嘴唇,怒吼道:“可是成千上万的饥民就要饿死了!”
吕幽莲一展十足睿智,试图借用一段恰当的比喻来息止吕梦芳的愤怒。“那么我诚挚地邀请你,我的儿子,请你来回答我一个问题。”
“父亲请讲。”
“一个富足的大户人家养着一对反目成仇的儿子,长子力大无穷且蛮横霸道,次子羸弱不堪且胆小无能。因此,次子常因长子的霸凌食不果腹,如果你是这位父亲,你将如何行事?”
聪慧过人的吕梦芳幡然醒悟,但仍旧没能意会父亲的真意,“长子必须得到应有的惩戒,叫他不敢再为非作歹!”
吕幽莲笑道:“惩戒固然是个好办法,但那只会令秉性不良之人变本加厉。”
吕梦芳皱起眉头,似乎在思索一个更为极端的办法。
“杀了他?”吕幽莲问道。
吕梦芳略作迟疑,可他是自己的儿子,即便再过蛮横无理,他还是自己的儿子。吕梦芳摇了摇头,“那该怎么做?”
“他们已然失去了家园,须知短暂的温饱并不足以令羸弱且胆小的人活下去。”
“你要……送他们去死?”令吕梦芳难以置信的是,父亲竟有如此冷血的一面。
“他们终将因无能死去,而不是天灾。”吕幽莲捋了捋胡须,款步走至一扇朝南敞开的窗子前,“且从另一方面说,即便发粮赈灾,也绝不会进到这些饥民的肚子里。”
“为什么?”吕梦芳跟上前去。
“难道你忘掉蛮横无理的长子了吗?”
“那就杀了长子!”吕梦芳终于狠下心来,切齿道。
“那么,要杀多少呢?”吕幽莲回身笑道。
“多少?”吕梦芳惊讶地问。
“要知道,这个国家养育着数之不尽的长子,但却只有一个次子。”吕幽莲眯起眼睛嘲笑吕梦芳的天真。曾几何时,他也用如此诧异且略带鄙夷的深情面对着自己的父亲,彼时彼刻令他记忆犹新。“难道你以为,蛮横的贪婪者仅有一个吗?”
“那便有多少杀多少!”吕梦芳恨意骤起,拍案大吼。
“那么,随之而来的便是□□与战争,没有长子们的镇持,羸弱的次子仍旧会死于刀剑之下,你希望看到如此惨象吗?”
“如此更好!”吕梦芳说道:“那便用战争来结束这场闹剧!”
那只是一句口不择言的气话。数年之后,当吕梦芳经历了人生中第一次战争洗礼时,浓烈的血腥与残破的肢体令他悔不当初。他不该信口雌黄,将战争轻易挂在嘴边。他终于明白,自己最憎恨的并不是权欲与禁锢,而是永无止境的屠戮与掠夺。即便他短暂的一生中始终充斥着刀剑与鲜血,但却仅为平息干戈。事实上,吕梦芳从未发动过任何一场因觊觎或愤怒而引发的战争,更不愿将杀戮当作胜利之后的甜点。他始终力求减少伤亡,无论敌我。这也使他赢得了对手的尊敬,他们更愿将他称作战神而非某个算无遗策的常胜将军。他早已变成了真神的忠仆,在无尽的怜悯中熠熠生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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