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朔最终被救了回来。他有了军功。
军队里面的人也知晓了他是大秦的一皇子。他写信回来说, 当初欺负他的人见了他开始谄媚的笑。
他的好兄弟对他也有了疏远,好似当一皇子这个身份加持在他身上的时候,他就已经注定得不到人最普通的东西。
友情, 爱情。
他说, “曾经我刚去军营的时候喜欢上了一个飒爽的姑娘。但是她早有婚约,跟未婚夫青梅竹马,相互扶持。我有一次喝醉酒,说了醉话, 说喜欢她,她的未婚夫也并未生气,只说他的未婚妻是天下最好的姑娘, 我能有钦慕之心, 并不是什么罪无可恕的人。”
“我们也成了好兄弟, 就像当年的沈大人和盛九舅舅一般。”
“但当我成了一皇子, 姑娘的家里人便给她退了婚, 要将她送给我做妾。”
盛梦瑶看着信上的话, 神情庄重。
小朔说,“当她被送到我的府上, 当她含着泪跪在地上,当她说, 家里人用未婚夫的性命威胁她来做妾的时候, 儿子才慢慢的明白,你为什么要阿姐做皇帝。”
“若是阿姐当政的时候, 必定能有一条律法上规定, 不能强迫自家的女儿做妾吧。”
“必定有一条律法写明,婚约应当两厢情愿,不能强逼。”
“我不是阿姐, 我做皇帝,不会去想这些,所以,站在你和阿姐那边想,你们是对的。”
“自此,我不再埋怨你。”
盛梦瑶看着信,轻轻的叹了一口气。
然后翻到最后一张纸,纸张没有写太多话,只是浅浅的问了一句,“我在这里,突然感觉到寂寥。没有人能理解我送姑娘回家,亲自请了秦老将军和小凤姨给姑娘和她的未婚夫说亲背后的悲凉。”
“他们只是称赞我是君子,没人去怜惜姑娘被人当做东西送来送去。”
“就连姑娘自己,也对我感恩戴德。”
“那一刻,儿子只觉得悲寂。”
“母亲,他们尚且不能理解我,那天底下,又有多少人理解你呢?”
他说,“母亲,你寂寞吗?”
盛梦瑶轻笑起来,将这封信郑重的收起来,放进了木牍里面珍藏。
宫嬷嬷进来伺候她用膳,见她欢喜,笑着道:“陛下,可是有好事?”
盛梦瑶笑着道:“没事,孩子长大了而已。”
她想,为什么总有人问她是不是寂寞,是不是孤独呢?
她以前不能做答,但是如今却能肯定的说,她一点也不孤独。
为人者,能走到她这一步的,满天下只有她一个。
不过,日子久了,众人都开始为她操心。他们觉得,得为她找一个皇夫。
这事情还闹过一阵子。
盛梦瑶不是很清楚,为什么他们执着于给她找个皇夫。
皇帝选妃,一是开枝散叶,一是平衡朝堂。
她一个也不需要。
皇太女已定,不需要夺嫡,不需要拉帮结派。
至于河洛那边的势力平衡,就是她自己要做的事情了。
她按照自己的步子往前面走,每日起早贪黑,事事抓在手里,不敢有丝毫的懈怠。
一日又一日,河洛也有了夫婿,然后,她也有了孩子。
孩子们慢慢的长大了。
小花跟小朔终于成了婚,沈怀楠又去了外地做官,这回邵衣依旧没有跟着去,她留在京都里,为她管着钱袋子。
不过,她也不住宫里,每日里来了,便也回去。
长明一十年,吴太后向她请辞,她说她老了,想要颐养天年。
盛梦瑶哭笑不得,她道:“我还在这里呢,你老什么。”
在她们面前,私下她从来没有自称过朕。
吴太后年轻的是个娇憨的泪美人,心里不藏事,如今年岁大了,她是最显年轻的那个。
她说,“陛下,这么多年在宫里,有些烦了,想要出去转转。”
她道:“前几日跟黎太后一起看书,看见了衣锦还乡四个字,想起这么多年还没有回过家,就想回去看看。”
盛梦瑶问,“那你还回来吗?”
吴太后摇摇头,“不知道啊,要是在家里待着欢喜,就不回来了。要是觉得不舒坦,就换个地方。”
她笑着道:“不过如今这满天下,谁敢给我气受啊,想来在家里待着会舒坦。”
那就是不回来了。
盛梦瑶叹口气,“那我送你吧?”
吴太后又开始哭了,她道:“不用陛下送,总是要走的,走之前多跟您待一会就好了。”
盛梦瑶沉默,好一会儿才道:“好啊,那我就不送你了。”
落叶归根,她明白吴太后的念头。人的年岁大了,就有了落叶归根的想法。
这是人之常情,不可避免的。
吴太后这般年岁的人了,得了她一句“那我就不送你了”,便哭得死去活来,“陛下,我这辈子都是您庇佑的,您可一定要好好的,死在我的后头,不然我怎么办,谁庇佑我。”
盛梦瑶笑起来,“多大了人了,还哭。死不死的,你自己多活些日子吧。”
吴太后要走了,这个消息传遍了京都。折邵衣连忙进宫来,“好端端的,怎么就要走了。”
盛梦瑶:“她父母年岁已高,却还尚在,但年前告危一次,她心里惦记,便也想通了,觉得要回去才好。”
折邵衣:“她走了,这宫里除了河洛,便只有黎太后。”
盛梦瑶,“她不是京都人,回去也好。”
十五岁就离家,如今五十岁的人了,自然想回去看看。
她道:“邵衣,大家都老了。”
折邵衣摸了摸白发,笑起来,“您可别说老,我可不老。”
她道:“吴太后不愿意您送,那我去送。”
谁知道刚送走吴太后,黎太后也提出了归程。
盛梦瑶愣住,“你是京都人,你要去哪里?”
黎太后,“邵衣的八姐姐走遍了天下,著成不少山河图,妾身见了心痒痒,便也想出去看看。”
她有些愧疚之心,“妾身对不住您,之前还说要陪您一辈子的。”
盛梦瑶却摇摇头,“你自来喜欢读书,也喜欢看游记,这些年为了女院的事情不曾出去过,如今老了,想出去走走,自然可以。”
“理所应当。”
黎太后:“陛下,您想出去走走吗?”
盛梦瑶:“想的吧?这江山,我还没走过。”
她熟记每一寸土地的名字,但是除了京都,她没有踏足过那些名字上。
她笑起来,“阿黎,那你就帮我去走走。”
人生在世,年轻的时候不得闲,老了,阿黎想出去走走,她不能拦。
折邵衣便又进了宫,看着她叹气,“这可怎么办。吴太后是为了父母和故土,黎太后是为了诗书和远方,如今,只剩下河洛了。”
但是河洛住在东宫里面,自有她的夫婿和孩子们。
她有些发愁,“陛下,要不,我搬进来吧?”
盛梦瑶摇摇头,“你也有自己的人生。”
折邵衣也有孩子,有孙儿孙女们。
折邵衣心疼的看着她,“这皇宫,太大了,您一个人走,是不是过于寂寥。”
她都要哭了,“阿姐,我一月里,陪你住十五天。”
盛梦瑶笑出声,“哪里就那么矫情了。”
折邵衣走了,她起身,乘坐龙辇去御书房,坐在龙椅上批改奏折。
晚间的时候,外面突然下起了雨。
她让人搬了一张椅子坐在窗户边看雨,河洛走进来,见了这一幕,笑着道:“母亲,雨有什么好看的。”
盛梦瑶:“雨很好看。”
她说,“河洛,你去替我送送黎太后吧。”
她没有问黎太后要不要她送,想来也是不愿意的。众人太过于相熟,不愿意在宫门口别离。
河洛不解,“为什么不要您送呢?”
盛梦瑶:“因为……我去送了,她们就走不了了。”
她微笑着叹气,“我们在一起很多年,很多年了。”
河洛蹲下身子,靠在椅子上问,“母亲,你想出去走走吗?”
盛梦瑶摇头,“再过几年吧,等你能稳住朝堂的时候,我就能走了。”
河洛惊讶的看着她,“你的意思是……”
盛梦瑶:“禅位于你,又不是什么大事。”
她不必等到死的那一刻,才让河洛接手。
她只是对河洛道:“你一定要记得你身后跟着无数的人。”
河洛郑重的点了点头。
长明一十年,宫里开始寂寥。
因为女帝登基那几年,就遣散了先帝的后宫,宫里的宫人们无人伺候,便遣散了一批出去。
宫人们并不多了。
而且,宫里已经有一十年没有再进过太监。她不知道以后的宫里有没有,但是在她当皇帝的期间,太监是被废除的。
宫女们也越来越少。
如今,吴太后和黎太后都走了,就剩下了她一个。
盛梦瑶让人拿来了宫里的名册,乘着一个艳阳天,把宫人们都叫来问,问她们有没有愿意出去的。
她一个人,也用不了这么多人。
河洛的子嗣也不多,不过小树的子嗣倒是多。
但小树成年之后就出去住了,皇家的孩子们也都在外面。
河洛的东宫里倒是有三个孩子,但是东宫那边的人手已经够了。
盛梦瑶一点点打算,最后索性将人送出去了一半,只留了百来个人。
这一群人里面,共有三十个老人。有老太监,有老宫女,无依无靠的,从小的时候被选进宫,大了在宫里伺候,老了,便也不愿意动弹了。
盛梦瑶想,她将来史书留名,应有节俭一字在。
长明一十三年,是盛梦瑶觉得自己成就最高的一年。她无比的满足。
这一年里,大秦十八州的女子参与科举的人数达到了三百一十三人。
这三百一十三个女子的名字,盛梦瑶亲自抄录在长长的卷轴上。
有的刚刚参加了童试,有的是院试,有的是乡试。
名册送来的时候正是晚间,是折邵衣亲自送来的。她的欢喜溢于言表,还在名册上绑了一个红绸缎。
“这是好事,自然要做喜事来办。”
她道:“阿姐,我今晚留宿。”
盛梦瑶便叫宫嬷嬷拿了卷轴来,“三百一十三个名字,得写多长?”
折邵衣:“管它呢,越长越好,写了今年的,明年再写一遍新来的名字。”
她让人给她去取了一盏六角宫灯,麦穗上面缀着铃铛,看着花里胡哨的。
“这是皇太女送的?”
“是。”
折邵衣就笑,“您怎么不问问我为什么知晓。”
盛梦瑶亲自把卷轴铺在地上,从屋子头到屋子尾,她取了文房四宝,跪在地上,写上第一行字。
“长明一十三年,春,春闱。”
然后抬头,“那灯笼上面还要坠铃铛,除了小花,谁还做得出来。”
折邵衣:“我也有一个,她爹不在家,她怕我寂寞,便挂了些铃铛,让我想怀楠的时候就摇摇铃铛。”
盛梦瑶:“这孩子。”
她一边说,一边写上了第一个名字。
裴玉珠。
裴玉珠,青州人,父,青州知府。
是世家培养的。
折邵衣提着灯笼过去,将灯笼卸掉杆,只手捧着,跪坐下,将灯笼照在卷轴上,看清楚了裴玉珠三个字。
“这个姑娘我见过,看着小小一个,但记忆惊人,她先去刑部,她爹破案很是出名,想来是女承父业。”
盛梦瑶:“要你说,我自然知晓她的志向。”
每一个姑娘,从进入考场那一刻起,她们的名字就进了她的脑海里,再没忘记过。
像裴玉珠这般厉害的,自然是细细打听过的。
她道:“她今年十八岁,一路考到现在,十分不易,也是天赋使然,我看啊,可以得个状元。”
折邵衣:“状元怕是不成,这回还有几个厉害的学子,考了好几回,学问不差裴玉珠。”
盛梦瑶点头,“看她造化。”
然后突然抬头问,“我这样,是不是对学子们不公平?”
折邵衣挪了个地方跪坐,举着灯笼催她写,“不公平?若是您想不公平,何必等到如今。”
“我们等了一十三年,才等到三百多个人,已经是天大的公平了。”
盛梦瑶就道:“别的可以扶持,做官么……还是要对百姓负责的。”
她舒出一口气,“再有一个一十年,想来就可以翻十倍了。”
折邵衣笑起来,“是,还望我们能等到那一刻。”
寂静的夜晚,皇宫里面空空荡荡,宫人们伺候在外面,大殿里面的两人都跪坐在地上。
一个伏在卷轴上写名字,一个举着灯笼照亮名字。
两人时不时说几句话,三百一十三个人,她们都记得身世,来历,性情,以及她们想要的东西。
足足两个时辰,她们才写完了这些名字。
盛梦瑶满足的道:“等河洛年老的时候,希望她能写更长的卷轴。”
折邵衣起身,让宫嬷嬷拿来了木牍,然后把卷轴锁进了木牍里。
她道:“那就做传家宝吧,等千年以后,说不得能被后世之人奉为至宝。”
盛梦瑶:“我还想把它们雕刻成石窟。”
折邵衣就笑出声,“石窟?”
“阿姐,这些年咱们雕刻的石窟够多了。如今石窟匠人可是抢手的人。”
自从当年的官绣之路雕刻成石窟之后,往后做成的每一件事情,不用盛梦瑶去说,就有讨好她的人开始雕刻石窟了。
权利是个好东西。
尤其是皇帝。
长明一十三年的春闱,盛梦瑶钦点了裴玉珠做状元。
朝臣们有些面面相觑,但状元榜眼探花都是皇帝来决定的,也无人去质疑。
只是外面还是说起了女帝这一次的点状元。
他们“居安思危”,害怕女帝年岁大了,会“犯糊涂”。
折邵衣让小花出去抓了几个散步消息的人进监狱,这才缓和下来。
再次进宫的时候,她问宫嬷嬷,“陛下呢?”
“在枫林。”
枫林的枫树更多了。
折邵衣黄昏时刻进去,迎着晚霞一路走,这才看见了站在枫树林尽头小湖泊边的阿姐。
她笑着过去,“湖泊里有什么?”
盛梦瑶没有回头,也没有抬头,依旧看着湖泊里面的自己,“有我。”
折邵衣站过去,湖水里有了她的身影。
“现在,也有我了。”
盛梦瑶笑起来,“谢谢你陪着我。”
她抬头,看向了前面。
前面也是枫树林。
这一湾湖泊,前面是枫树林,后面也是枫树林。
“本来这前面种的是桃花。”
她道:“不过我喜欢枫树,他们就把桃树砍了,种上了枫树。”
“他们砍桃树的时候,我并没有阻止,我默认了他们来迎合我的喜好。”
折邵衣:“挺好的。这皇宫是阿姐住的,阿姐喜欢就好。”
盛梦瑶:“但这天下不是我的。”
折邵衣:“阿姐在乎他们说你的坏话?”
盛梦瑶:“你知晓啊。”
折邵衣笑着道:“就几个说坏话的,我都把他们抓起来了。”
盛梦瑶看着湖水里面的自己,抿唇道:“我没错。”
折邵衣噗嗤一声笑出来,“阿姐,你当然没错。”
她道:“裴玉珠即便不是状元,也在前十。”
她走过去,脱掉了鞋子,坐下来,将脚伸进小湖泊里,一池子的水就搅乱了,没了她们的影子。
她邀请阿姐一起,“坐吧?咱们都这般大的年岁了,站着多不好啊。”
盛梦瑶坐下来。
折邵衣从荷包里面掏出一块糖,“吃吗?”
盛梦瑶接过去吃了。
折邵衣吃完了糖,这才看着远处的枫林道:“阿姐,这天下没有永远是对的人。”
“你已经做得很好了。”
“有一句话,我一直想跟你说。”
“你背负着的东西太多了,一直以来,你觉得自己是举着火把的人,是提灯夜行的人,你就是取国号,也要了长明两字。”
“你因为背负着剑,所以一直以来都在负重前行,走的久了,你把自己看成了圣人。”
“圣人无私,心怀大善,大爱,但是圣人也是人。”
“会有贪欲,会有私心,会有自己的喜好。”
折邵衣偏头,认真的看着阿姐,“这些年,你走得太累,我一直都想让你休息。”
“休息?”
盛梦瑶喃喃一声。
折邵衣:“对,休息。”
“你可以不用日日去早朝,不用天天批改奏折到深夜,不用一睁开眼睛就是天下,就是百姓……甚至,不要再梦见那些装着女婴的坛子。”
“你身上这把剑,可以拖着走,可以扛着走,甚至可以把它卸下来丢在一侧,等你想要拔剑的时候再捡起来。”
“可以吗?”
盛梦瑶轻轻的摇头,“不行的。”
折邵衣:“你是人,是人就有懒惰,就有私欲,为什么不行。”
盛梦瑶:“不行,我不能这般,事情太多了……”
折邵衣:“阿姐,你钦点裴玉珠做状元的时候,我也觉得惊讶,不过惊讶过后,我很高兴。”
“你在五十多岁的时候知道任性了,我很高兴。”
盛梦瑶:“但这是错的,按照才华,裴玉珠理应做不了状元。”
折邵衣:“那就在其他地方赔偿他们。”
盛梦瑶愣了愣。
折邵衣看她,“阿姐,你这一辈子,做的每一件事情都有自己的缘由在,无论是杀人,还是救人,在你心里都有一杆秤。”
“你看得太明白,也太清楚自己要做什么,从来活得明明白白,清清楚楚,因为有这杆秤在,你做的事情在你看来,没有错处。”
“如今,你觉得自己做错事情了。”
“圣人怎么可以做错事情呢?”
她轻轻的道:“活到我们这个年岁,年轻的时候想得清清楚楚,年老的时候,反而在乎起那些细枝末节,后世名声来。”
盛梦瑶就笑了,“是,你说的对,我应当是在乎晚节的。”
她叹气,“我很羞愧。”
“我羞愧的事情,不是因为我做错了事情,而是我发现自己开始在乎这些名声来。”
“我不是自己想的那般圣洁,那般坚定。”
折邵衣站起来,伸出手将她扶起来,“可是因为这般,我们才像个完整的人。”
她道:“阿姐,你年轻的救赎了那么多人,如今年老了,要不要试试对自己救赎?”
盛梦瑶:“救赎……自己?”
折邵衣牵着她的手,“是,救赎自己。”
她认真的道:“阿姐,告诉你一个秘密。”
盛梦瑶:“什么秘密?”
折邵衣:“很多人都想救赎你。”
盛梦瑶抬头看她,“救赎我?”
她浅笑起来,“是吗?”
折邵衣低头,“嗯。”
“你站的太高,走的太远,每当你走在枫树林里,我都能感受到你的寂寥。”
“黎太后,吴太后,您的父亲,母亲,包括我……我们都想救你。”
“年轻的时候,我不知道如何救你,年老的此刻,我终于知晓了一件事情。”
“你根本不用人救,在你坐在皇位上一道道奏折发出去,在你写下那三百一十三个人的名字时,你就已经完成了自我救赎的一部分。”
她道:“你已经救了那么多人,为何还不能犯错呢?”
“阿姐,你不是圣人。”
“您可以犯错,可以软弱,不用永远走在前面,不用替人挡住风霜和刀剑,不用坚不可摧,不用做圣人。”
盛梦瑶久久没有言语,良久之后,她笑了。
“邵衣,你也长大了。”
折邵衣抿唇,“也只有你还把我做孩子看。”
“可我已经老了。”
黄昏与黑夜交织,不远处的宫人提了灯来,折邵衣接过宫灯,对她道:“阿姐,回吧。”
盛梦瑶跟她并行。
一路上无言,等走到路口的时候,她突然道:“我一直觉得自己是救赎者。”
“从我小时候开始,就一直梦见自己背着剑走在满山谷的坛子中间,”
“我立誓劈开所有的山雾和坛子,从年轻的时候一直走到年老。”
“我甘愿背着剑,告诉自己不要着急,不要慌张,一步一步的走,总有一日可以成功。”
“但我老了,还是没有成功,我开始恐慌。”
“年轻的时候想得开,年老了,却想不开了。”
“我羞耻于自己竟然会犯下这种错误,久久不能平静。”
“我背着剑,本是要劈山的,山没有劈开,却成了执念,成了我做任何事情的借口。”
“邵衣……我确实要释然这般的自己。”
折邵衣看着她站得挺直的身躯,突然有些酸涩。
她紧紧的握住她的手,“阿姐,提灯夜行的人,也会在路上产生恐惧和迷惘。”
“您没有错。”
盛梦瑶笑道:“邵衣,多谢你。”
她回去之后,没有做任何事情,而是将裴玉珠带在身边,亲自教导她如何为官,为她铺路。
裴玉珠很是争气,在一片质疑声里站在了高处。
盛梦瑶没有高兴,也没有不高兴。
长明三十年,小凤去世了。盛梦瑶站在她的坟墓前,突然有些意兴阑珊。
故人一个个离去,她不知晓自己能走到几十。
她把河洛叫进宫,跟她说禅位的事情。
她说,“我累了。”
河洛笑着道:“您累了,我也累了。”
她也不年轻了。
盛梦瑶:“对不住,河洛。”
河洛轻轻的捏了捏她的手,“母亲,你已经做得够好了。”
长明三十年,女帝禅位。
……
河洛登基,改长明为长启。
盛梦瑶去了行宫里面。
折邵衣去陪她,她说,“您想不想去看看天下?”
盛梦瑶摇了摇头。
“不想了。”
折邵衣:“您创造的盛世,您不想看看吗?”
盛梦瑶:“不了。”
她静静的躺在摇椅上,突然笑着道:“能这般安静的躺着,从早间睡到晚间,就已经够好了。”
折邵衣也搬了一张摇椅来,“不去看也行,反正这天下,都是你的传奇。”
盛梦瑶看了看她,然后道:“这些日子,我总在做梦。”
折邵衣也侧脸看过去,两人脸对脸,互相看着。
“做什么梦?”
盛梦瑶:“我梦见,我坐在英国公府的院子里,那时候还很小,根本不懂得读书写字,只想去抓鱼。”
“我叫上阿兄,让他偷偷地给我带个厉害些的鱼叉来,这般我就能在家里叉鱼吃了。”
折邵衣:“然后呢?”
盛梦瑶笑起来,“鱼是叉上来了,但那是鲤鱼,一点也不好吃。”
折邵衣:“是不是特别快活?”
盛梦瑶点头,“是啊,很快活。”
她慢慢的睡了过去。
等醒来的时候,已经看不见折邵衣人了。她问宫人,“折大人呢?”
宫人道:“沈大人来接,折大人就回去了。”
盛梦瑶笑起来,“这般年岁了,还一刻也分不开。”
她站起来,忽悠有些眩晕。
宫人担忧,“请太医来看看吧。”
盛梦瑶摆手,“不是什么大毛病,年岁大了,难免有些体弱。”
她道:“晚膳用什么?”
宫人:“清炒丝瓜,山药……”
盛梦瑶没听完就点了头,“提过来了,真有些饿。”
她是一个人吃的。许是这般年岁,一个人默默的吃饭有些让人可怜,伺候她的宫人就有些心酸。
宫人跟了她一辈子,说话也大胆些,“不如请小皇孙小郡主们过来陪您住些日子。”
儿孙绕膝下,自有天伦之乐的乐趣。
盛梦瑶却摇摇头,“我不喜欢。”
如今想来,其实她并不是那般的喜欢孩子。得知自己生不出来的那一刻,她也没有太过于伤怀和怀恨在心。
她站起来,“难得清净,何必要添些欢笑声。”
她说,“你也别跟着我,就在这里等我吧,我还走得动。”
饭后,她还是喜欢一个人走。
从长启元年到长启八年,无论春夏秋冬还是严寒酷暑,她坚持自己一个人慢慢的走在小枫树林里。
然后,在一个夏夜,好生生的,还吃了饭,散步,但睡到床上,竟然就到了最后的时刻。
盛梦瑶曾经陪着小凤走完最后的一夜,如今,她自己也到了这个时候。
迷迷糊糊之中,她看见了一把剑。
那把背在自己身上的剑。
她笑了。
剑还在。
她睁开眼睛,边上就是邵衣和河洛,小朔小花小树三个跪在后面一点,见了她醒来,连忙凑上前来。
哦,她要死了啊。
盛梦瑶很是平静的想。
之前她还恐惧死亡,临到要死的这一刻,她忽然释怀了。
也不过如此。
只是……只是有些遗憾。
她挣扎着出声,看向折邵衣。
“我走之后,这园子就归你了。”
折邵衣哽咽的道,“好,我以后就住在这里了。”
盛梦瑶艰难的笑了笑,“你住不住,都行,我只是觉得,这园子好看的紧,我不想给别人,就想给你。”
她又看向河洛,“你可别吃味。”
河洛摇头,“母亲……”
盛梦瑶却看见了河洛头上的白发。
那一刻,她再次道歉。
“对不起。”
别人不知道这句话是什么意思,但是河洛知道。她泣不成声,咬着牙不哭出声,眼泪流下来掉在了盛梦瑶的脸上。
她笑了笑,“河洛,我看不见盛世了。”
她道:“我自然希望你折姨长命百岁,让她替我看看,但是她吧,这些年跟着我没有歇息过一日,虽然得到了权利,但也怕是个活不长久的。”
她转头,看折邵衣,“我这么说,你可千万别怪我。”
折邵衣哽咽难言,“阿姐在地府,也要等着我。”
盛梦瑶轻笑,“谁知道人死后去的是哪里呢。”
她道:“咱们去的,也可能不是一个地方。我杀了不少人,有功,也有罪孽。”
折邵衣伏在床沿上痛哭,“阿姐,你别走。”
“再等我几年,就再等我几年。”
盛梦瑶叹气一声,再看向河洛。
“你看,她自己都知晓,她也就几年了。”
“河洛——我们这一辈子,耗损了太多的精神,身体都不康健。”
“我们铺了路,拼了命,就想让你们走的长久一点。”
“你,你答应我,将来清明祭日,能给我祭一杯酒,告诉我,告诉我你的盛世。”
河洛重重点头,“母亲,我答应你。”
盛梦瑶因刚刚说急说重了话,气有些喘,等她回过神来,又开始为自己刚刚的话后悔。
她缓缓的闭了闭眼睛,“我不该如此要求你的。”
明明刚刚才道歉了。
临死这一刻,竟然也放不下执念。
她喃喃道:“我以为,我救赎出了自己。”
其实没有啊。
她慢慢的,慢慢的又睁眼,折邵衣坐在她的身侧,紧紧的握着她的手。
盛梦瑶想要伸出手去碰碰她的脸。
“邵衣,你长了皱纹。”
“你也老了。”
“你这一辈子跟着我,后悔吗?”
折邵衣再忍不住,嚎啕大哭,“我不后悔,阿姐,我不后悔,你没有对不起我,没有对不起河洛,你没有对不起任何人。”
“这天下的人都该为你吃斋念佛,都该为你祈求神明——”
“阿姐,你庇佑了我一辈子,没了你,我怎么办啊。”
她甚至痛哭道:“你带走了我吧,我跟你一起去了。”
盛梦瑶听见这话,反而缓缓的笑了。
“瞎说。”
她努力睁开眼睛看了看,道:“小九跟宁平没有赶回来?”
盛瑾安这几月带着宁平去了冀州,还在路上,没有赶回来。
也赶不回来了。
盛梦瑶有些遗憾,“小九和宁平怕是要后悔出门了。”
她看着屋子里面的人,一个个扫过去,最后就只看向了河洛。
她道:“我去了,那片枫树林,留给你。”
“河洛,枫树林给你,我身上的剑,就不给你了。”
她慢慢的闭上了眼睛。
在那一刻,她身心是松快的。
一辈子,就这般过去了。
她想,她这辈子走到如今,应当是无憾的。
长启八年,女帝下葬,大秦举国哀丧。
关于她的一生,河洛专门让人写成史书,雕刻成石窟。
她落寞的站在枫树林里,喃喃的对女儿道:“你祖母,理应千秋万代,长留于世人心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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