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一只妖。
彼时人类大都对妖厌恶恐惧,却也对其力量趋之若鹜,在城中能见到的妖大都是神色麻木被驯服的妖奴,自由有神志的妖寥寥无几。
我见到他的时候,他才是个半大少年的模样,满脸都是血,被训妖师打了个半死,还紧闭着嘴不服软。
我一向不喜欢管这些不相干的闲事。
但这一次,我却莫名停下了脚步。
我在他身上看见了以前的自己。
弱小,倔强,还有愚蠢。
想要完成自己心中所愿,一味地较真死倔是最没用的方法。
我在母亲死去的那个雨天里已经深刻明白了这个道理。
弱小时,我拼命的挣扎只能换取更严酷的对待,大夫人轻易就能踩碎我的脊梁,抹去我的自尊,将我如丧门家犬一样赶出府。
唯有力量,才是在这个世道活下去的源泉。
我买下了他。
我说,回你该回的地方,不用跟着我。
他没有遵从我的话,只是默默地跟着我。
我不明白,既然自由唾手可得,为何不就此离去,而且偏要守在我的身边。
他没有回答,只是继续跟着我。
我无所谓,妖奴而已,左右我这不缺他一口饭吃,就这么养着吧。
时光荏苒,他已经从半大少年长成了大个子青年,不笑的时候很唬人,显得冷冽又有城府,一笑起来就有些傻乎乎,但单看他那张脸,谁能想到他才十八岁。
近年来我可谓过的舒心。
姜羿沉溺酒色,掏空了身子,那位贵女姐姐不成大器,黄家在我有意无意的引导下已经隐隐有与姜氏分庭抗礼的趋势了。
我想这里的事情很快就能告一段落了。
琻翎时常来找我,与我表面温柔内心算计不一样,他是个真正的赤诚少年,多年来都不曾改变。
琻翎这个名字不是我给起的,妖生于旷野,没有人类那么讲究,通常在哪生的就取什么名字,要么就是依自身血脉命名的,我见过不少“石头”“阿草”“蝴蝶”的,所以当他告诉我他叫琻翎时,我还诧异了一会儿。
我以为这是他从前主人给取得名字。
但他说他生来就知道自己叫这个名字,至于为什么,他也说不清楚。
我在这种事上向来很随意,他叫什么也随他去。
他很喜欢待在我身边。
我还记得某日花灯宴时,他硬拉着我跑进了长长的人流之中。
我不喜欢这种场合,来往的人群太过嘈杂,吵得我耳朵疼,我一向在这种场合中是闭门不出的。
今日实在是意外。
他在我这里过的肆无忌惮,见我公务稍歇就央求着我同他一道出去,恰巧我那几日大事将成心情不错,见他可怜便答应了。
刚出来我就有些后悔了,但他兴致正好,高兴地拉着我东窜西窜。
走了几步,我借口累了想回去,没想到他竟然直接把我抱起来放在了肩膀上扛着走,得亏我带着面纱,才没让脸上慌张的表情露出来。
他是一只妖,他的力气很大,他的天赋力量也很强。
我并没有像训妖奴一样控制他,也没有请专门的人来训练他,但妖就是一种只要时间足够长就能一直进步的生灵。
琻翎的天赋是火,我曾经最厌恶的就是火,我讨厌它的炽热和残酷,讨厌它焚天时的嚣张。
但当我第一次见到琻翎的火焰时,却没有像想象中的排斥。
他带着我左闪右避,精确地避开了人群,然后来到了一处靠水的桥下。
他咧着嘴拿出两个小小的花灯,然后小心翼翼地在指尖燃起一簇火苗,将两个花灯的灯芯点燃。
火光温暖,没有印象中的那般恐惧。
他说,生辰快乐。
我将他手中的花灯接过来放进水里,看着它顺着水流逐渐飘向远方,内心还有些恍惚。
所有人包括她自己都忘记的生辰,居然被一只随手救下的妖留在了心上。
原来,还有人在乎她。
往后的日子我逐渐忙碌,我的计划已经到了紧要关头,容不得半点纰漏,我不喜欢留有后患,只要有把握出手,便会让对方再无翻身机会。
琻翎依旧常来寻我,但也没打扰到我,他在我这领了份差事,担起了护卫我安全的责任。
工作时沉稳着脸,与我单独相处时却笑地憨憨,和他那张精明艳丽的脸毫不相干。
我兀然想到了门房大叔家养的大型犬,摇尾巴的时候似乎也是这样热烈。
我猜着问他真身是什么犬类。
他气呼呼地躲了出去,不一会儿一只小巧玲珑的赤鸟便飞了进来,落在了我的肩膀上。
我与他四目相对,他啾了一声,我却笑翻在了书桌上。
他气鼓鼓地扇了扇翅膀,飞羽边上燃起了细微的火星,点燃了桌子上的几页纸,我慌张地将茶杯中的水泼出去,浇灭了火苗。
我还是怕火,但看到他一副心虚缩着翅膀的模样,我却感到愉悦。
那一天是我近年来笑的最真心实意的一次。
我的观念在潜移默化地改变,那种偏激的带着所有人一起去死的念头已经很少出现了。
在某日看着赤鸟扑扇着翅膀飞进来时,我终于做出了决定。
只要姜羿去死就可以了。
待事情结束后,我就和琻翎一同远离这片地方,天地广阔周游寰宇。
我的生命是有限的,待我百年后亡故,他那样的妖应当自由地飞翔在蓝天之下。
这样平静的日子只维持了很短一段时间。
当持有姜羿御令的官兵找上门,我心中却似乎却觉得早该如此。
我们俩留着相同的血,有着相似的性情,我这般行事又怎会不引起他的注意。
姜羿从来没有信任过任何一个人,他薄情冷漠,却也是最果断的决策者。
官兵说:妖邪惑人,迷惑姜氏子嗣,其罪当诛,吾等奉命祓除妖邪。
他们一拥而上,将府中所有人制住。
为首者走到琻翎跟前,淡淡地说:就是他了,这该死的妖邪竟迷惑姜家二小姐对城主做出如此大逆不道的事,来人,快将他当众斩首以慰人心。
琻翎一向最听我的话,他不想给我惹麻烦,否则以他如今的实力这群兵丁怎么可能制住他。
我喊着让琻翎动手。
他面上不显,周围燃起了烈焰将一众人等逼退。
为首者见状不怒反笑,拍着手连说了几个好字。
他说:庶女卑劣,与妖苟合,惑乱人心,不知羞耻,应当就地正法了,我等虽于心不忍,但也该为民除害。
紧接着他背后走出来了一个人,穿着一身古怪的衣服,我认识这套行头,这人是专门除妖的。
为首者给除妖师让开位置,恭恭敬敬地请他上前。
琻翎想过来扶我,却被那除妖师拦住了。
妖的实力以年岁渐长,琻翎满打满算也才二十岁,怎么拼的过那满身法器的除妖师。
除妖师得了吩咐,毫无差别地攻击,琻翎张开翅膀替我挡了几下,一声不吭地带着我逃走了。
我们落在了荒郊野外,这里人迹罕至,他们想找来还得费点功夫,我们算是暂时安全了。
我猛地呕出了几口血,吓坏了琻翎。
我早年服毒痊愈后总归是损伤了身体,比常人要虚弱些,方才那除妖师下手狠辣,纵使有琻翎挡着,这力量对于人类来说也足够大了,我感觉五脏六腑都移了位,脑袋昏天黑地地晕。
我原以为至少可以陪琻翎百年时光,现在看来我恐怕也就剩几天可活了。
这也没什么,我心想。
姜羿以为他先下手为强就能高枕无忧了,真是可笑。
我多年谋划埋在这座城的引线即将点燃,黄家势大,其力量早已能和姜羿分庭抗争,只是被我劝服要韬光养晦,姜羿以为自己能控制住这头猛虎,却不知道自己身边早已被架空了。
黄家的引线就在于我。
当我出事的时候,这群心虚的豺狼虎豹又怎会留给姜羿清算他们的时间。
他们必然冲进城主府,将那高坐于台的虚伪面孔撕的粉碎。
琻翎想去找药,被我拦住了。
那群人正在找他们,现在出去会很危险,况且我已经这种情况了,就没有必要让琻翎冒这个险了。
我说:等过了这几天姜羿彻底倒台了,他们没空管你,你就赶紧走,走的越远越好,好好修炼,成为最强大的妖,就没有人再欺负你了。
他问:那你呢?
我没说话,这是单纯如琻翎都能看出结果的回答。
他没有多说话,让我先睡觉攒攒力气。
我确实没力气了,就着他的声音就晕过去了。
等我再次醒来时,感受到琻翎喂到嘴边的汤药。
我一瞥就知道这家伙到底干什么去了,他偷偷跑进城里寻了草药回来。
我低着头喝完了。
这些药都是杯水车薪,起不了什么作用,但我没有喝止他的行为,或许我也眷恋这份珍惜之意,让我不枉活这一遭,让我离开的时候没有那么多遗憾。
我交代他不要去寻仇。
交代了他好多要注意的东西,絮絮叨叨地不像往常的我。
他一介小妖怎么能敌得过捉妖师,又怎么能敌得过人心。
纵使她计划有失让姜羿活了下来,她也不会让琻翎去冒险杀姜羿,这些都是她的事情,不管他人。
让她珍惜的人活下去远比让她厌恶的人死去要来的重要。
我的身体衰败的很快,每次我望向琻翎时他总会朝我笑笑,故作轻松地开几个玩笑哄我开心。
我不想让他伤心,他也不像让我伤心,我俩就在这几天不时地朝对方傻笑,但那一天如果躲都是躲不开的。
我感到很疲倦。
如果可以,我真的很想和他一起游遍着山川河流,就这么度过余生。
但我这一生,就只能在这时画上终止符号了。
我闭上了眼睛,身体逐渐变得温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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