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一年夏天,荷叶上水珠滚落,池塘内蛙声一声接着一声嘶鸣。
接连的几天大雨好不容易驱散了几分炎热,连续两日的天晴又被打回原形。
生机勃勃的园中有一架被人为缠起来的吊床,苏清月侧躺在上面乘凉,手腕间缠了条细黑的小蛇,寒凉的蛇信子正轻添指尖,略有些痒,她露出一个满意的轻笑。
一人一蛇正玩得不亦乐乎时。
“小姐——!”
婢女司琴大汗淋漓的跑过来。
最终在苏清月跟前站定,她喘着粗气急匆匆道:“小姐!老爷在前厅里叫您过去,说是有急事。”
苏清月抬了下眉毛,慢条斯理道:“好,我这就去。”
她翩然起身,脚下生风。
少女临走前淘气地朝司琴眨巴了下眼睛,留下一抹天真烂漫的浅笑,比这夏日清荷更沁人心脾。
司琴心中一颤,自惭形秽的低下了头。
苏清月指着桌上青花瓷盘上的如意糕,凑到司琴跟前道:“这盘糕点赏你,把脸上的汗擦擦,汗味儿熏得慌。”
未等司琴反应过来,院子里只留下了一抹倩丽的残影。
良久后司琴才缓缓抬头,诧然瞥见手臂上不知何时多了条蛇正朝着她吐蛇信子。
司琴咽了下口水,当即就被吓的魂飞魄散,头顶传来阵阵麻意,连忙的扔了小蛇撒丫子跟了上去。
院内池塘绿蛙顶着夏暑乱叫,让本就闷热的夏天更加烦躁。
而正堂之上,林家家主主负手而立,发间鬓毛微霜,周身气场凌厉,严肃的拿着封信,递给苏清月,他此时再见苏清月,威严的脸上多了几分忧虑。
这便是苏清月的外祖父,淮南盐运使林大人。
他一大早就收到了京城尚书府的来信,信上交代皇上欲为晋王与苏清月赐婚,趁圣旨下来之前速召苏清月回京。
信件上短短几行字,却字字都砸在苏清月心上。
苏清月将信扣在桌上,委屈道:“姥爷,我还不想成亲。”
外祖父面上严肃,并未理会她的委屈:“这门婚事是当今圣上钦点,过几日你我一同进京。”
言外之意,这门婚事是皇上钦点,由不得她。
这封信只是来通知他们一声。
苏清月急的苦苦哀求道:“姥爷,我能不能不嫁……你知我已有心仪之人,我……为什么非得是我呢……”
她明亮如水的眸子闪着莹莹泪光,眼角泛起微红,微蹙的眉眼楚楚可怜。
外祖父于心不忍。
他一向最疼苏清月,但婚事皇帝钦点,无奈之下只能好声劝道:“好了,能与晋王成亲,也是你的福分。”
苏清月收起眼泪,撇嘴不满道:“那晋王万一是个不干正事的纨绔子弟,日子能好过吗?”
“你这孩子,怎么说话呢?”
外祖父立马出言打断,天家子弟怎可随意评价,若传出去难免生事。
但又觉方才语气过于严厉,耐心劝解:“他是你未来的夫婿,先皇后与你母亲情谊深厚,为你定下这桩婚事,本也是为了你日后做打算,听闻晋王为人正直,又是皇上最看重的皇子,你嫁给他定不会亏了你。”
苏清月低声反驳:“那可说不好……”
苏清月本是京城尚书府苏家的嫡出小姐,母亲为淮南盐运使林家大小姐,出身高贵,与礼部尚书苏家结亲,她与皇后情同姐妹,在苏清月满月时便与皇后定下二人婚约。
前不久,三皇子已经获封晋王。
他是诸位皇子中最早封王的皇子,得皇帝重视,之后皇帝私下跟尚书大人提及二人婚事,意在为二人完婚。
尚书大人愁眉苦脸的回到家后,急的上蹿下跳,原因无他,只因这苏清月并不在京城尚书府,而是远在淮南的林家,尚书大人只得赶紧修书一封传信淮南。
催促苏清月早日回京。
如今这封信,便是父亲从京城来的急信。
苏清月看完信面上毫无成亲之喜悦,反而愁容满面。
她立于正堂之上,一身娟纱金丝绣花长裙,海棠金簪束发,一双桃花眼纯净无暇,眉目纯真干净感觉却有几分暗藏的狡黠。
她两眼泪汪汪,肩膀可怜兮兮的微微打颤,向外祖父哭诉道:“姥爷,我与晋王素不相识,又不知其品性,万一他日后另纳心仪美妾负我欺我,我可如何是好……呜呜……我不想去……”
二人婚事是早已定下,外祖父老早就提醒过她,可她偏偏……
外祖父思及此,想要安慰的话都堵在了嗓子眼,一改往日的态度,语气强硬不可置疑道:“此事不是你我能决定的!你现在就回房间去收拾东西,我们明日就出发。”
还立刻叫来吓人去收拾东西。
外祖父态度坚决,苏清月不敢再多说。
心下已经急的如热火上的蚂蚁,挠的心尖发热,但面上还要强装镇定。
她想到城外还在苦等自己的宋安仁。
二人终究是少了些缘分……
思及此,苏清月心中更加烦忧和内疚,一口气闷在胸口,堵得她胸闷气短,神思恍惚也未发觉。
外祖父凌厉的目光盯着苏清月,他看出苏清月心中所想,话锋一转提醒道:“你也别想那个宋安仁了,这次皇命已下,别说一个宋安仁,就是十个他也不敢再娶你,再说,那个宋安仁他配不上你!”
“姥爷……”
宋安仁与苏清月相识不久,初次相识是在猜灯谜的灯会上。
当时二人是棋逢对手,不打不相识,之后相互传书送信。
后来又得知宋安仁不仅家境清苦,以买伞为生,又有体弱的母亲要照顾,生活十分困难却从不言苦,苏清月对宋安仁就更生了几分敬佩之心。
之后苏清月时常去他家买伞,照顾生意,还说要资助宋安仁进京赶考,如今时日将近,苏清月却要先走一步。
可外祖父对宋安仁一直很不满意。
此时再提到宋安仁,他更是一肚子火。
苏清月如今不顾身份,在这里求他,外祖父便把这一切都归咎在宋安仁身上。
他冷声告诫:“我早就提醒过你,你是有婚约的人,偏偏还要去招惹什么宋安仁,堂堂七尺男儿不思进取,就他还想中举,光说不做,也不看看自己什么德性!”
“姥爷!”
外祖父贬低宋安仁,苏清月面上有些挂不住:“哪有你这样说人家的?我看他很有前途……”
“你眼神不好,我改天找个大夫给你瞧瞧。”
苏清月:“……”
外祖父气势刚硬,苏清月不敢多言,其实即使没有婚约他也不可能接受宋安仁的。
以她的出身,就算嫁给晋王也是配得上的,何苦要跟一个穷小子讨生活。
淮南林家掌管盐运使,是朝中重臣,外祖父维持林家几十年繁荣,如今只剩了个外孙女,他一生轰轰烈烈,报销朝廷,红尘来去爱过恨过,此生没有遗憾。
唯一担心的只有苏清月。
尚书府虽是亲家,但内部混乱不堪,难保苏清月回去不会受了委屈。
与其让她日后婚事任人摆布,不如早做打算。
~
京城晋王府。
屋外夏日炎炎,竹帘过滤炎阳,透过窗子照进屋内时只剩了柔柔的光,屋内茶香氤氲,悠悠的茶香灌满书房。
桌前的人手中一本话本子,正看到酣畅淋漓处。
门外传来一阵有些急促的敲门声。
“进。”屋内人头也不抬的淡声道。
小厮推门进去,慌慌张张的小跑至屋内俯首跪下:“王爷,查到了。”
书桌前的人神色平静如水,放下话本轻轻转了转拇指上的扳指,问:“怎么回事?”
他目光扫了眼身旁的大太监,大太监立马会意,给他奉上一杯茶。
他端起茶杯,看着杯子里打着旋的茶叶,这时窗外投入一抹阳光,穿过窗纸柔柔的照在他脸上却有几分清冷淡然。
下面的小厮面露难色,不敢作答。
大太监催促道:“王爷问你话呢,还不快说!”
小厮这才吞吞吐吐道:“回王爷,小的去打探得知,尚书府根本就没有苏清月这个人,她,她应该是在淮南的盐运使林家,根本就……就没在京城。”
“什么?!”身旁的大太监傻了眼。
姜离不动声色,放在杯子,扫了眼地上的人,反复问:“确定是淮南盐运使林家?”
“是,王爷……”见他并未生气,小厮松了口气,这才缓缓直起身子。
小厮又道:“尚书府应是差人去了,不日就能进京。”
姜离未发话。
目光转向那一律幽幽的日光,混着茶水热气悠悠然晃动,颇有几分淘气。
屋内再次陷入沉静。
不知过了多久,小厮膝盖传来阵阵酸疼。
姜离这才缓缓起身,吩咐道:“帮本王弄块侍卫的腰牌,本王要去淮南玩玩儿,对外就声称本王病了,若非重要的事,不用来回了。”
小厮有些意外,不知他的用意,只应声后垂首退下。
身旁的大太监也摸不透姜离是什么意思,垂着头不敢说话。
“你也出去吧。”
“是。”大太监躬身退下。
书房内只留下姜离一人,他款款行至窗边,自言自语:“苏清月,淮南盐运使,尚书府,二皇子,看不出来,关系还挺复杂。”
茶水热气缭绕升起,萦绕在他周身,让他如临仙境般,清冷淡漠的眸子里闪过当初的回忆。
先皇后还在时跟他提起过这位尚书夫人。
听说她与皇后一起长大,两人在淮南一同长大,年少相知的莫逆之交,后又一同嫁入京城,是他乡遇故知的情谊。
后来于苏清月满月时,为二人定下婚约。
之后苏夫人匆匆带着苏清月回淮南省亲,再得知消息时已经是天人永隔。
苏清月也不知为何便一直留在了淮南……
姜离始终都难以忘记,得知消息那日皇后把自己关在房间里,抱着幼小的姜离哭得肝肠寸断,声泪俱下,嘴里唤着:芸姐姐。
那苏清月便是苏夫人之女,姜离记得小时候自己还抱过她的。
那时他年纪小,正是懵懂无知时,不懂得如何哄小孩,结果他一抱,那苏清月就哭的一把鼻涕一把泪,整个小脸都憋的通红,特别难看。
就连苏夫人都半天没哄好,还害的姜离被皇后训斥。
如今再想起来这桩婚事,姜离就有些头大。
~
傍晚时分。
屋外天色渐暗,天边的晚霞有几分旖旎之色,池塘的青蛙无忧无虑的呱呱乱叫,扰的苏清月心乱如麻。
尤其这三伏天里,更是烦闷燥热。
夏天本就没什么胃口,苏清月心下烦闷,晚饭也没有吃几口,就兴致恹恹的回了房间。
想到今日一过,明日便要远赴他乡。
她坐在窗边,瞧着窗外的葡萄藤悠悠晃荡,想到可能以后再也看不到了,目光盯着,想要多看几眼,贪婪的想要永远记住这个院子。
旁边的婢女司琴知晓她心情不佳,小声叫到:“小姐……”
苏清月思绪归来,两眼空空直视窗外,随口问道:“我的小黑蛇呢?”
提到那条蛇司琴的脸色唰的发白,这会儿还心有余悸,她声音弱弱的:“小,小姐,那条蛇它跑了,要不您别要了,多吓人呐,有毒的。”
“所以,你是给我弄丢了?”
“这……小姐,您是不怕,可我……我就一普通人,比不得您的神通,毒蛇都敢缠在手里玩。”
“算了吧,没了就没了……”苏清月声音弱了下去。
司琴猜测她大概又提起伤心事了,安慰道:“小姐,其实晋王也不错的。”
苏清月道:“你认识他?”
司琴忙摆手:“我哪有那福气呀,只是听说晋王为人风流潇洒,才高八斗,又得皇上重视,您若能嫁给他,说不定还能坐上皇后的位子呢……”
司琴其实并不知晓,只是这些话是从外祖父那里听来劝说苏清月的。
苏清月并不在乎那些虚名,她现在眼里心里都只有宋安仁。
“风流潇洒,才高八斗,那也不是我心爱的人……”
司琴安慰道:“小姐,其实老爷说的没错,宋家公子为人……”她顿了下,在苏清月跟前说那些总不太好:“老爷为官多年,极少看错人,他……”
说来说去,还是意在宋安仁配不上苏清月。
“好了。”苏清月淡声打断。
她不想听到这些诋毁宋安仁的话。
明日要进京她认了,待圣旨下了与晋王成亲她也认了,说她识人不清她却不认。
她自小就知自己有婚约,一直以来她都很努力做一个闺秀小姐,学习宫中规矩礼仪,琴棋书画虽不精通,却都略懂,她按照长辈们的意思,将自己活成了一个规规矩矩的官家小姐。
可终究管不住自己的心,生了情爱,有了心仪之人,还是逃不过一道圣旨。
苏清月心中愁苦万分,随手从桌案上拿了块糕点,口中苦味刺痛舌尖,她闷声问:“这糕点怎么是苦的。”
“小姐……”司琴也拿了块糕点送入口中,这分明是甜枣糕,她轻声道:“小姐,这是甜枣糕……是甜的。”
苏清月闷声咽下泪水,轻声吩咐:“你帮我收拾一下行李吧。”
“小姐,只要些日常衣物就可以了吧?”
苏清月:“嗯,把我的鞭子给我。”
苏清月接过司琴送来的鞭子,她转进房间里的架子上,寻了袋银子。
出门前嘱咐道:“我出去逛逛夜市,晚点回来,不要告诉姥爷。”
“是,小姐。”
行至门外,苏清月回头看了看这块府门牌匾。
这住了十几年的家,终是要离开了。
她心中告诫自己,她不能跑,她真的只是出去走走。
糕点不苦,苦的是她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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