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和先是惊讶,旋即是茫然。他习惯性地摸了摸少年低垂的毛茸茸头颅,随后一把将苍典推开,自己退后几步道:“这话从何说起?”
苍典被他推得一晃,湿润的两只蓝眼从低垂额发间委屈地瞥着他,活像一只垂头丧气的落水小狗。
他耷拉着道:“求求你不要躲着我,也不要再挖‘种子’了。我不挖苦你了。我不欺负你了。我只是想救你,让你好过些……我白送你,不要你还,好不好?”
他越想越难过,忍不住用袖子擦眼睛、又悄悄抹去两大颗眼泪。
“我那天是说气话的。你但凡来哄哄我、稍微骗骗我,我肯定都原谅你了。”他哽咽道。“我在战所等你几个月,你不来,连果阿都不来。你明知道我怎样待你。你果真就这么没有心?”
“……你这个人有趣。分明是你自己不理我。”
清和抱起手臂道。
“那段时日我同你打招呼,你都对我爱搭不理的;那天晚上你还把我送你的东西尽皆摔了。是你叫我再不出现在你面前,我照做了,你现在却来怪我不哄你?”
他看上去很疲惫,同时有些意兴阑珊:“仲典,你真的叫人捉摸不透。我想要让你高兴、让你放心,要多花许多倍的心思,断掉许多根本不算出格的交际……我必须放弃所有我个人的生活,完全当你的附庸品。我也是会累的。还记得我送你的玉埙吗?你应当看见了吧?那东西碎成许多片,再怎么粘合,裂隙也必然是在了。你想要和过去一样光洁的玉埙,只能再去买第二个。”
苍典的胸膛里弥漫出巨大的恐慌。他忽然想起,神灵“夷希微”似乎是一位极为重诺的神。
在决裂那晚,他情绪上头,曾经说过什么来着?……
……“‘永远’不想再见到你”?……
“不!不是这样的!”
他立刻更为慌乱,忍不住又开始犯结巴的毛病。
他的胸腔里逐渐蔓延开绝望的情绪。
不是这样的。他最开始就没想过真的要和清和分开!哪怕是那天晚上说的做的,其实也只是想和友人闹一闹脾气而已……
明明之前每一次都无所谓的啊?为什么这一次突然就不行了?……
“你别不要我,别不要我。”
他啜泣着,上前几步抓住青年的衣袖。
“我,我是说气话……是气话……别不要我……”
他的手向下滑,捉住了友人的手腕,连忙两只手一起伸过来将对方的手掌包住,不轻不重地抓着摇晃:“我们,我们过去,还发誓过要做,要做‘永远’的朋友的……你没忘的,你没忘是不是?我们还是朋友的,是不是?”
清和沉默愈久,他就愈绝望,只差要搂住友人、跪着哭着喊着求对方可怜可怜自己。
清和望着这样的他,不知道想到什么,神色渐渐竟也充盈起悲哀。
他轻声道:“可是你和我本就谈不上什么永远,阿典。我便是健康,也只有一百多年的寿命;而你却还要活千千万万年。你应当将眼界放宽,去交些和自己相契的朋友,去看更辽远的风景。”
他这时候倒是真心在为苍典做打算,奈何这倔孩子已经一头扎进牛角尖,再也钻不出来了。
“你是嫌弃我吗?觉得我不可理喻,所以再也不搭理我了?”他哭道。“那之前算什么呢?你把我和一个死人相提并论也就算了。我被你耍弄了这么多年,你却抽身就走,我到底算什么呢?”
清和已经是数次从他口中听到指责自己耍弄他玩的话,只觉心中甚奇,终于忍不住问:“我虽自认不算好人,却也做不出言而无信、背信弃义的事情;我答应的事,从未有做不到的。我又是什么时候骗你了?”
“你难道没有耍弄我么?你亲口告诉我,你对我好,只是因为我的魂魄是不知道多少年前和你相熟的死人!你难道不是一直在骗我么?!”
苍典抹着眼泪道。
“我甚至不知道你做的事究竟是为我做、还是为那个死人做;你对我好时,心里头想的是我,还是那个死人?我在你眼里到底算是什么?一个鬼的替代品吗?!”
清和看着他哭,只觉得惊讶难言。
他不期然想到了自己最近一直在做的噩梦……这一切实在荒谬。他不愿意承认,因为承认了那个梦境,同样意味着他自己的人生像是一场可笑的大梦。
“这是哪里来的话?我怎么不记得我说过?”
他立刻道。
“还上辈子——真是荒谬至极!我们相识,是因为你是唯一一个答应带我找药的修士;我愿意与你做朋友,是觉得你心地好;我乐意按你的想法做事,是因为想着你年纪小,凡事我能担待些就担待些。这一切和你上辈子有甚么干系?再者说了,指不定上辈子我们都不是人、只是草木虫鱼之物,又如何能拿上辈子的草木与这辈子的人做比呢?”
苍典一怔,顿时连哭都忘了,呆呆地仰起一张满是泪痕的小脸看他。
“你都忘了?你根本不记得?”他急忙追问。“你果真不记得那天咱们吵架的事了?”
“……你是说你跑到我家里、莫名其妙把我绑起来的那天?”
清和被勾起不愉快的回忆,于是开始冷笑。
“说我是什么?神?……哪家道主会活得像我一样憋屈?”
他不记得,那就说明他现在说的话都是他的真实想法!他是真觉得自己好的!
苍典顿时又支愣起来,身后那条无形的尾巴也又甩起来了。见清和犹在窝火,他忙殷勤地从储物袋里掏出只软垫示意清和坐,又拿出自己收的果子给友人吃。
清和懵然地被安置在垫上、手里捏着自己过去最爱的蜜果,忽然又反应过来站起,说道:“总之我的意思已经表述过,我就先走了。”
“我们一起走。”
苍典连忙又收了东西,巴巴地跟他到营帐附近,站在他帐边问:“你,你真不记得我们那天吵架的事吗?那你还,还记不记得你之前的朋友?……”
“我没有别的朋友。”
清和加快脚步,口中敷衍他道。
“你该回去了,仲典大人。”
但苍典固执地不听人话,又没纠缠到会让人发怒的地步,清和一时还真拿他没办法,只好任由他跟着四处乱走。
游商的居住环境算不上好,至少想要一个人居住不可行,大家都是三四个熟悉的人挤一片地睡。结果等苍典跟着清和钻进帐内,原本坐在里头的几个人纷纷侧目、快速遁走。不到三息工夫,本来还挺拥挤的地方已空荡一片,只剩下了苍典与清和两个人。
清和的目光追着自己的室友一路到门口,又转回来,突然叹气道:“所以我是何苦?早知今日,不如直接去找青木她们住。”
他一边叹气,一边把自己的东西收拢起来,拿一大块皮毛包着扎起,背着它走出了营帐。
苍典还缀在他后边眼巴巴地看着他:“和好么,好不好?”
“不好。”
清和脚步不停,吃力地朝青木果阿所在的地方挪动过去。
“打一巴掌再给颗甜果就和好,世上没有这样的道理。我虽不知你又在想什么,总之我希望你从此当我是陌路人。”
听他这样说,苍典便又开始哭泣、拿泪眼朦胧的大眼睛伤心地看着他。
“那你也来打我、把我也扔出去几次,好不好?”他哽咽道。“你丢掉的东西我都找回来了,坏掉的也都拼好了。我不需要别的朋友。没有人比你还好了。如果你不要我了,我还能怎么办呢?”
在清和的眼里,苍典现在就像个贪心的小孩子,搂了一把又一把的果子,还要恋恋不舍地捡拾落在泥地里的那一颗。
他忍不住叹气,习惯性地开导起苍典:“你还有姊妹,还有长辈,还有形形色色尚未结识的新朋友。九州十二海,哪里找不出一个适合当朋友的人?更何况我们本就性格不投契。同你在一起虽说很开心,但也真的很累,阿典。兴许你更需要一个活泼些的同龄伙伴,而不是我这种毫无趣味的人。”
“我……我哪里不好?我改,我现在就改,好不好?”
苍典追在清和的身后,引得一路人和非人尽皆侧目。负责带队的少巫和少觋自然也瞧见了他这副丢人的样子,下意识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露出了“不忍卒视”的表情。
托苍典的福,清和本是最讨厌被关注的,这下也不得不成了众人注目的焦点。他只觉如芒刺背,顶着众人的私语声又走了半截,终于再忍耐不住,将包袱往地上一甩,唉声叹气地坐上去抱住了脑袋。
“我真是不知道怎么说。”
他这一天叹的气加起来都约莫是他这辈子叹气的总量了。
“你……唉。若说你狭隘罢,你偏偏连只鹿都怜惜。若说你博爱罢,却又连我这一个人都放不下。你想要什么?你期待什么?你到底追求什么?”
他用手捂住脸,不想再被别人注视。
他面前很快出现了一大片的阴影——苍典注意到他的动作,故而贴心地蹲下身,用自己的身体替他隔绝了其他人的视线。
这孩子趴在他膝前,有些怯怯地撒娇道:“我没有想要很多东西。我就是想要你,想要羲姊和少辞她们都好。我想让你高兴,我想叫你喜欢我,可是我太笨了,总是叫你生气……你教一教我,咱们和好。我把不好的地方都改掉,好不好?”
他不再被清和承认为朋友、失去了最后安全的防线,就像掉进水里的人只能抓着最后一根浮枝,连撒娇也撒得小心翼翼。
他很知道自己生得漂亮可爱、看上去又年幼,故而见清和不搭话,他就又充分利用起自己容貌上的优势,将一只小手轻轻搭放去青年撑在膝上的手肘:“我是个笨孩子,好多事情都想不懂,没有你教我,我实在不知道怎么办才好。你就当可怜可怜我,多陪我一段时日,好不好?好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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