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切都发生在眨眼间,庄宴和江北着实被吓了一跳,此时赶忙快步上前:
“哥你没事吧?!”
“摔到哪没?”
骤然下坠的惊悸令江阙脑中有些缺氧,他忍不住蹙眉闭了闭眼,等晕眩稍缓后才重新睁开眼来,一边勉力站直身子,一边将宋野城箍在他腰上的手拽了下去:“没事。”
“都说了让你别理那只猫了!”江北急道,“它就是个养不熟的白眼狼!”
说完,他看见江阙略微发白的唇色,赶紧从兜里摸出一颗糖来剥开糖纸,不由分说地塞进了江阙嘴里:“怎么样?头晕吗?”
江阙吮着那颗糖摇了摇头,目光重新落回了宋野城脸上。
庄宴这才想起刚才宋野城喊的那句“江阙”,不由满头雾水道:“你们认识?”
宋野城的表情精彩纷呈,他现在的内心活动已经复杂到了难以言喻的地步。
踏进这方小院前,他的紧张丝毫不亚于粉丝面见偶像,且还是期待多年终于得以一见的那种。
他曾经无数次幻想过白夜聆是个怎样的人,想他或许雅人深致,或许平凡朴素,也或许其貌不扬,甚至还怀疑过对方不愿意在人前露面会不会是因为年迈体弱或者身体残疾。
然而就在今天,所有虚化背景下的模糊剪影都在看见江阙的刹那烟消云散,幻想中朦胧且神秘的形象陡然变得清晰、完整、近在咫尺,却反倒让他感到了前所未有的荒谬和匪夷所思——
不久前那个在昏暗旧屋中和他对峙后不欢而散、样貌出挑却满嘴没一句真话的人,居然就是他多年来一直想见却缘悭一面的白夜聆?
白夜聆……810……
直到此刻他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那串仿佛随手敲下的毫无意义的数字笔名居然还特么……是个谐音?!
院中一时间针落可闻,气氛逐渐趋于诡异。
江阙本想将选择“认识”或“不认识”的权力交给宋野城,可见他迟迟没有反应,只得替他模棱两可地答道:“嗯,见过。”
不料,庄宴听了这话后面色变得十分古怪,片刻后一巴掌呼上了宋野城的胳膊:“啧!那你跟我这演什么无缘相见的苦情小粉丝呢你?天天白老师长白老师短吵着要见面,搞了半天早就——”
“庄叔!”回过神来的宋野城赶紧打断了他的爆料,但显然已经为时已晚,只见江北用他那眉梢都快挑进发际线的眼睛狐疑地盯了过来,而江阙的目光中也流露出了不少诧异。
苦情小粉丝?
吵着要见面?
宋野城居然经常和庄宴提起他?
这些事江阙完全不知情,在他看来他和宋野城明面上的交集不过只有一部《双生》,且那戏拍摄时他甚至都没有露过面,宋野城有什么理由对他产生兴趣?
庄宴难得在宋野城那张向来八风不动的脸上看见尴尬,颇为不可思议地打趣道:“哟,这还不好意思了?”
宋野城简直百口莫辩,张了张嘴最终还是选择了放弃,别开脸看向了一旁。
庄宴嗔笑着瞪了他一眼:“行了,既然认识也不用我介绍了,白瞎我跑这一趟,我那还一堆事等着呢——对了小北,晚上把台词背熟啊,明天第一条争取开门红一遍过,听见没?”
江北自信地比了个ok的手势,庄宴满意地拍了拍他的肩,又招呼了一声后便先行离去。
院中再一次陷入了寂静。
江阙本就不善言辞,此时见宋野城不说话,他也有些不知怎么开口。
而宋野城也并不是没话说,他想说想问的多如牛毛,只是至今还没能从“江阙就是白夜聆”带来的冲击中脱离,以至于所有话都一股脑挤在嗓子眼里相互推搡着,推了半天也没推出个所以然来。
“我说,”江北瞅瞅这个又瞅瞅那个,眼看两人就这么熬鹰似的相互瞪着,实在忍无可忍,“外头齁冷的冻死个人,要不你俩进屋去瞪?”
他这一开口,仿佛在充满气的轮胎上戳了个洞,宋野城一腔憋闷顿时找到了出口,蓦地一转头:“你是他弟?”
江北莫名其妙:“干嘛?”
宋野城居高临下:“那也就是关系户咯?”
江北愣了好半天才转过弯:“哎!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正儿八经公开试镜选上的!没进组前庄导压根不知道我跟他的关系,再说他又不是我亲哥,他只是——”
“你抽烟了?”江阙冷不丁打断道。
江北霎时一哽,惊悚地看了他一眼,飞快拎起衣领闻了闻:“不是吧?都这么老半天了还能闻到?”
江阙垂眼往下一瞥:“手指。”
江北赶紧抬手一嗅,果然闻到了淡淡烟味,这才猛然想起自己刚才用这手往他嘴里塞过糖来着,心中顿时暗道失策。
然而这还没完,他正准备补救两句,宋野城继续放气儿似的在旁煽风点火道:“你才多大?成年了没?这么小就抽烟你爸妈知道吗?”
江北简直出离愤怒了,眼刀在他俩脸上剜了个来回:“喂!你们喜欢瞪就继续瞪好吧!干嘛都拿我开刀啊?我好心叫你们进屋真是上了鬼子的当!”
说完,他恼羞成怒地拔腿就往前堂走去,走出几步忽又一顿,扭头冲着宋野城皮笑肉不笑道:“我爸妈不知道,因为我压根就没、有、爸、妈。”
说罢结结实实翻了个白眼,头也不回地大步离去。
宋野城被他最后一句砸得有点懵,再一想他先前说的那句“他又不是我亲哥”,顿时有些摸不准他们的关系,忍不住求证道:“你们俩是……?”
“他是孤儿,我是他的资助人。”江阙解释道,“刚好同姓,他就干脆叫我哥了。”
宋野城讷讷“哦”了一声,旋即又有些歉疚:“我那话是不是不太合适?要不我去跟他……”
“不用,”江阙打断了他的话,迈步朝刚才掉落的搪瓷碗走去,“他根本不在意这些,刚才那是怕我说他所以想找机会开溜,正好拿你借题发挥。”
宋野城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见他弯腰将搪瓷碗拾起,便也转头顺手扶起了倒地的梯子,正准备把梯子靠回墙边,目光却忽然落在了墙根下的一个小包装袋上。
看清那包装是什么后,宋野城扭头看了向脚边的地面,只见蓬松白雪上散落着不少刚才从搪瓷碗中泼洒出的深色颗粒,不禁稀奇道:“这是猫粮?”
他原本还以为碗里放着的会是饭菜之类,可墙根下的包装袋却忽然让他觉得有些眼熟——他以前也养过猫,虽然那只猫已经寿终正寝,但好歹养了那么些年,猫粮他还是认得出来的。
江阙顺着他的目光看去,似乎没懂他稀奇的缘由:“怎么了?”
宋野城好奇道:“哪来的?”
用猫粮喂猫并不稀奇,但这偏远山村里显然不会有这种东西,而距离最近的县镇也隔着几十公里的车程,特意去买未免也太麻烦了些。
江阙道:“从家里带的。”
听到这个答案,宋野城更纳闷了——出远门来工作随身带猫粮是个什么操作?
想着,宋野城忽然灵光一闪:“刚才那只猫是你的?”
虽然千里迢迢带宠物出门十分麻烦,但对于很多视猫如命的铲屎官来说也不是没可能,如果那猫就是江阙养的,那他随身带猫粮便也不稀奇了。
谁知,江阙却否定道:“不是,那是这村里的野猫。”
“……”宋野城简直一脑门子问号,“那你为什么会从家里带猫粮?”
江阙默不作声地盯了他片刻,道:“因为我知道它在这。”
宋野城蓦地一愣,旋即很快想起了他当初关于“穿书”的那番话,如果按照那个逻辑,他是这整个世界的缔造者,提前知道任何事都不奇怪。
但这显然是个谬论。
宋野城轻轻一哂,也没再继续刨根问底,随手把梯子靠回墙边,转身时状似无意地换了个话题:“你今年多大?”
在他从前的想象中,白夜聆应该是个跟庄宴差不多年纪的前辈,然而江阙显然比他设想的要年轻许多,这也是他刚才发现江阙就是白夜聆时那么难以置信的原因之一。
江阙道:“二十四。”
得,比我还小五岁。
宋野城心想,紧接着他在心中略一盘算,顿时讶异道:“所以《尘埃》是你十六岁写的?”
江阙拿着碗往屋里走去,闻言略微偏头:“有什么问题?”
宋野城迈步跟上,欲言又止了片刻后讪讪勾了勾鼻尖:“没什么问题。”
虽然嘴上这么说着,可他心里其实并没有那么淡定:十几岁开始写书的作者虽然不少,但第一本就能热销海内外广为人知的却是凤毛麟角,说一句天赋异禀也不为过。
不过这也不是重点,重点是当年宋野城第一次看《尘埃》时,书中的很多观点和看法都让他感受到了一种历经世事的成熟和通透,很难想象那些都是出自一个十六岁的少年笔下。
当初他究竟有过哪些经历,是什么促成了那样少年老成的心境?
这些问题宋野城没法立刻问出口,毕竟两人现在压根都还不熟,更何况他们之间还隔着一本莫名其妙的《城野记事》。
如果说先前宋野城对“穿书”那番话的感受只有单纯的被愚弄的不爽的话,那在得知江阙就是白夜聆后,这种感受便变得微妙了起来。
说是因为先入为主的粉丝滤镜也好,说是因为直觉也罢,总之他并不觉得白夜聆会玩那种无的放矢的无聊把戏,也不觉得他的所作所为会是出于什么见不得人的目的。
屋内通风许久,此时暖气的余温已经所剩无几,江阙随手阖上了后门,正要去把前门也关上,忽听宋野城在身后道:“别关,我这就走。”
江阙有些意外,他还以为宋野城进屋后一定会对“预言”的事追根究底,再不济也会旁敲侧击几句,甚至都已经做好了被盘问的准备,却不料他这么轻易就要走。
是因为发现一直想见的白夜聆竟然是我所以失望了么?
还是……还在为我先前关于穿书的那番说辞耿耿于怀?
江阙忍不住暗自揣测,同时依他所言往旁侧了侧身,给他让出了路来。
宋野城走到门边,正要迈出门槛时,脚步却又微微一顿,犹豫片刻后,他转身掏出了手机:“加个微信吗,白老师?”
如果江阙足够了解宋野城,就会发现他此时的动作和语气里都透着一股没什么底气却又刻意强装出的随意,毕竟他活了快三十年向来都是被人搭讪,还从来没主动找谁要过联系方式,业务实在不怎么娴熟。
江阙稍稍一愣,片刻后才反应了过来,继而伸手进兜一摸,发现手机不在后又掏了掏另一边,而后疑惑地皱了皱眉,隔着长款大衣摸起了腿侧的裤兜。
眼看着他头顶缓缓冒出“?”来,莫名显得有点呆萌,宋野城心中好笑,朝不远处的八仙桌抬了抬下巴:“那儿呢。”
江阙茫然一回头,这才恍然地朝八仙桌走去,放下搪瓷碗,在桌边挂着的毛巾上擦了把手,拿上手机走了回来。
两人分别低头解锁进微信,几秒后齐刷刷亮出了屏幕——
看着两个二维码相对而立,仿佛在空中进行一场无形的对瞪,宋野城终于忍不住笑出了声。
看来业务不娴熟的还不止他一个。
江阙有些尴尬,刚要收回手却被宋野城拉住了手腕:“我来吧。”
他在手机上重新点选了几下,调出扫码框朝着江阙的屏幕扫了一下,发送邀请后才放开了他的手腕:“行,走了。”
江阙目送他转身出屋,直到他的身影消失在院门外,这才收回目光低下头,点击了通过申请。
放下手机后,他关上前门,折身返回后门边,往院子里看了看。
夕阳映照下的墙头上,那处小小的积雪凹陷还在,而那只猫却已不知所踪,不知是不是被吓得不轻,也不知还会不会再来。
他到这里其实已有四五天,初到那天,刚进屋放下东西就发现后院墙上有只猫在徘徊。彼时江北也在一旁,见他对那猫感兴趣,连忙告诫他那猫凶得很且没良心,让他千万别招惹,因为他给那猫喂过食,喂完之后只不过想摸一下,就被它狠狠挠了一爪子,这才有了“养不熟的白眼狼”一说。
江阙听进了耳中,但却并没有就此对它置之不理,而是每天中午和傍晚趁猫不在时,端一小碗猫粮放上墙,过半小时再去看,那碗果然就空了。
这仿佛成了一种心照不宣的默契,一个默默给一个默默吃,彼此保持着低头不见、抬头也不见的安全距离。
江阙本以为这种默契会一直持续到他离开的那天,谁知就在今天傍晚,他端碗走出后门时竟然发现那猫就蹲在墙头,看见他出来也没有跑开,就那么直勾勾盯着他走近了墙根。
等江阙顺着梯子爬到顶,试探着朝它伸出手的时候,那猫的姿态明显有些紧绷,但即便如此它也没有躲开,愣是别扭地缩着脖子,任凭江阙摸了摸它的脑袋。
江阙很知分寸,知道它对人的戒心还很重,所以也没再有什么进一步的举动,轻轻摸了一下就收回了手,直接将碗递到了它面前。
然而恰好就在那时,庄宴三人的临时到访突然打破了刚刚建立起的脆弱平衡,这才使它在慌不择路的逃窜中打翻了那只碗,还险些害江阙摔落在地。
其实并不是养不熟的。
江阙心想。
只是安全感还不够而已。
这世上但凡有点灵性的生物,都不会对善意无动于衷,那几乎是一种出自本能的向往,如蛾趋火,如草向阳。
围墙之外,黄昏的最后一抹余晖消失殆尽。
江阙回身走进卧房,打开行李箱,从里头拿出了一袋小包装的崭新猫粮,倒进碗里端进后院,重新搁上了墙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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