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单去东水巷时已是夜半,平婉已然睡着。
月光如水照亮院中光秃的桃树,周遭静悄悄的,偶有狗吠虫鸣。
原先他是想早早过来一齐吃个饭的,不料官家临时宣他进宫耽误至此。想及,他的额角突突地跳,魏单屈指压了压,驱散纷杂的愁绪。
床幔曳动,他欲掀开被角轻手轻脚入被窝,扭头凝神,入目的是床榻上扭折成似虾隆起的花绸棉被,可以想见被下之人弯弓的腰背。
以前观音庙里方寸地盘难抢难守,是以条件所限所拘束,他二人向来睡觉老实。
魏单眼皮子直跳,背脊寸寸攀上惊惧的凉寒。他迅疾跪伏在床上,抖着手向下拉开被褥,露出皱巴巴拧起的小脸,湿漉漉的发黏在惨白的面颊,嘴唇些微发抖,伏近了进耳的尽是低低痛苦的哼吟。
窗外的寒风立时像化作钢刀利刃在肚腹里胡乱刮蹭,割得他心脏抽搐,几近痉挛。魏单颤手拨开碎发,捧出她的脸,他不知所措,慌乱不已。
想掀开棉被将她抱进怀里,转瞬又想她疼得这么多冷汗,乍然冷然交替会不会生病?他急得红了眼,不管不顾钻进去手臂环过她的腰际,将她揽入身前。
另一只手放在她曲起的膝盖揉捏,出口的声音是破碎的,牙齿打颤,“婉婉,不疼不疼……”
她一声声的痛吟扇在他脸上,刺在他心头,如何不疼?如何不疼?
心脏超负荷地承受着剧烈的疼痛,像要将他撕成碎片,魏单浑身颤抖,两眼通红。
他从未停止过厌恶自己,厌恶无能为力的、无法保护她的自己。
平婉死死咬着牙关,她一度以为自己会疼晕过去,膝盖的旧伤已经有好久没有这么剧烈痛过了。太痛了,仿佛回到那个黑魆魆的小屋子,铁链与地面摩擦出刺耳的声音,血腥味笼罩在鼻端,里面充斥了她的痛楚。
她看到那人又拿着带倒刺的鞭子走近她,十指抓着地面划出血痕,她无力的瘫坐在地面,畏惧地步步后移。可是逃不掉啊,手腕脚腕是她解不开挣不脱的枷锁,在她耳边碰撞作响,混似死亡的旋律。
可她还想再见她的阿单一面,想和他好好告别呢。
胸前背后横了灼烫硬实的力,将她大力扯出混沌的梦境。然而,即刻迎来的是一波又一波汹涌的疼,从膝盖一直顺着经脉钻心,到底是刺激醒了神志。
她细细埋进他怀里,揪着他的衣服哭出声来。
“好疼,阿单,好疼啊。”
湿湿凉凉的泪洇透薄薄的衣料,炙烧着他似要停止跳动的心脏。
魏单眼眶红得充血,他抚着她的后脑勺将人摁进胸膛,手掌抚摸她的背,亵衣湿透了贴在肌肤上,他毫无章法地轻拍安抚,希冀着或许有哪一刻可以稍稍减轻她的痛苦。
甚至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是想叫她的名字,一遍又一遍,在她哭泣声中跟着渐渐染上喑哑的哭腔。
恐惧完完整整、不留一丝余地地盖压在他身上,狠狠撕开结痂的伤口,他记得她奄奄一息的模样。
“阿单……我今个儿施粥时听到有人说官家明德……三年了……是不是要结束了?”
他紧紧箍住她,眼泪悄无声息顺着眼尾滑落进她的乌发。
他听到自己苍白无力的音调。
“快了,婉婉,就要结束了。”
十二月十三,难得的晴朗日子,日光跳跃在行人的面容,照得人眯了眯眼。
今日是顾家的头七。
遥说死者头七日会回家看一看,家人可为归家的死者魂魄准备膳食,但却不能相见,不然会令死者心有牵属,难心安、难散尘间缘,留恋阳世便令魂魄无依,若生出执念来或要变作久久不散的厉鬼。
顾家无人,她只能在这日念经诵佛,愿平散死者心间尘绪。
平婉依着佛礼做遍已过一个半时辰,她眉宇沉静,从蒲团上起身去帷幔后净手。路过大敞的红门,耳闻院中笑语,院中有棵上百年的菩提树,上头牵起红绸一缕一缕,系挂了不知多少人的愿景。
小和尚揖着礼要与她擦身而过,平婉想了想叫住人。
“小师父,空了大师可在寺中?”
小和尚:“方才有客来,方丈正在客室。”
平婉施礼道谢。半月前她在这儿要了串佛珠,恳求由空了大师亲自开光,将才看到香客悬绸不由想起,便顺口问上一问,算不得紧要。
踏出殿门,只见太阳高升耀目,原来将近正午,平婉阖了阖眼适应着昏明变化。
菩提树旁围了三三两两的人,脸上盈溢着灿烂的笑容,与身旁人相携选高枝或扔或系上写了祝愿的红绸,相视而望,空气中仿佛都添了蜜。
她移开视线,垂下眼睑,欲从沿廊绕行而过。
行数百步是一拐角,裙裾在空中划出浅浅的弧度,平婉转个脚尖却觉黑影压过,正是对面来了人,因着视线所挡竟是无知无觉,她慌慌张侧身让路,视线中看到石青色的皂靴。
高继壤原是替母亲来寺里拿佛经,不曾想碰到熟悉人,想起那日她与刘恒对峙模样,也不知魏单如何相待。
“姑娘,竟是有缘在此相见。”
音色略微耳熟,且这周围恐是没有什么别的姑娘,应当是和她对话,平婉抬起眼,是个周正温润的少年郎。
她识出了,淡笑作友好,略行一礼:“公子。”
说罢越身就要离去,裙摆擦过他的袍,似有浮香掠过。着实果断利索令高继壤蒙几许,脑子里还没有回过神反应过来,嘴上却先一步脱口而出:“姑娘且慢。”
平婉闻言息步,踅身疑惑看他。
高继壤倏然顿下,颇有窘迫之态,尤其在她半疑半惑目光中,不知自己为何如此唐突地叫住人,一时话也说得磕磕绊绊:“魏相说有嘉赏……姑娘……”
他突然恼恨自己,平日合是个能言快语的,这会儿怎就连措辞表述都不清,左一句右一句说些所云。
平婉倒像是未发觉他的窘状,客气道谢:“魏相守信,替我付了一对耳珰的银钱,那日多谢公子相助。”
一股热气直冲脑门,高继壤憋得耳根泛红,他忙道:“不必言谢,应当的……”
平婉笑笑,又要走的势态,高继壤几许不舍,仔细搜刮着想多说两句,糊里糊涂问了句:“姑娘是信佛么?”
他看到她明显发怔,唇齿间回味自己的问话,心道哪有这般限制的问话,他该问“姑娘经常来寺里么?”不对不对,这样似乎也不好,就在他内腹里纠结成团时,听到短短回话。
“算作信吧。”
至此不肯再多说一字。
高继壤察出她兴致不高,恐再行攀谈惹人不快,遂转了话锋:“今日得以再见姑娘,实为高兴,某名为高继壤,可否能得姑娘芳名?”
“……平婉。”
从济福寺回去后,高继壤心不在焉,一旦静下来空了大师的叹语就回荡在耳际。
“今日乃顾家满门的头七,超渡死者魂魄以安魂。”
没有旁的掩饰和避讳,就是这般简捷了当。顾家与她毫无干系,她却默默为这百十个于她而言的陌生人超渡。
平婉二字在他嗫嚅的唇间滚动。实乃相配适宜,平和婉静,温柔姿妍,善心慈眉。
每想一字都在他心上敲出痕迹。
这世上竟有如此宛若纤尘不染,飘然世外而又心怀大善之人,且最为难得她于闹市之中独立。
两日后,高继壤决心再去济福寺碰个运气,这次要知道住处才好,纵然不能,也希望能多说几句。他预先设想多个话题,临时补了佛学,盼着能多得她几句话。
高继壤唯一庆幸的是,许是他因太紧张,在轿子里坐着只觉胸口闷塞,于是下轿步行透气。深深吐息几次,忖度着缓下心劲儿,他要再度乘车时见前面几个孩童齐齐朝这边儿来,风风火火说说笑笑地经过马车。
他被这欢快感染,扭颈瞧个究竟,只见得绀青袄子里弯眼笑的白玉容颜。
温润静和,像即将到来的春日,溪流无声无息冰融时的和缓淙淙。
这会儿她弯着腰将一根又一根冰糖葫芦递给仰着脸扑闪着眼睛的孩童。
高继壤身躯像被牢牢定住了,静静看着她温和笑着送走这群小孩子。
待她坐回带靠背的交椅上,高继壤这才动了动脚。
“姑娘,剩余糖葫芦想全要了可成?”
头顶声音一来,平婉惊住神,移目见到是他,轻轻蹙起眉尖。
“高公子是要吃么?我虽生意人,但也不愿拿钱浪费。”
听到这声“高公子”,高继壤隐秘地心生喜悦,这算作是记住他了?
他连忙解释:“不不不,山楂开胃,这几日我原也些微积食,胃口不佳,且美食哪有一人独享的道理,府中人多可一人一串。”
平婉不愿费心去想他话中意真真假假,仅道:“虽可开胃,不宜多食。若真严重,需要请郎中医看开方。高公子想尝,我可送公子,能令公子开食欲,也是尽了它的力。”
“平姑娘,我是真想买,哪有客人要买东西,商人劝着不让买的道理?”
平婉便不再说话,“既已下决心,我怎会放着好买卖不做,不过公子尽数买了,我也得给打个折扣。”
高继壤笑拱手:“多谢平姑娘了。”
今日成了客商关系,糖葫芦陈列满车,平婉收拾东西要回去,他似乎也没甚么留下的必要理由,不然过于刻意,只怕引起反感。
高继壤有些遗憾,嘴唇动几下终是道别而已。
风来挟香,是她身上的香味,和那日济福寺相同。直至坐上马车,他豁然想起,那似有若无的浮香是桂花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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