副相魏单受官家鞭笞卧床一事,到底没有肆扬起来,连官家心思尚未琢磨明白,官吏间也不敢轻举妄动,只相互私下过过嘴瘾。
这日,高汇去魏府看望。高继壤得知时多有不解,虽未摆到明面上,但也是人尽皆知的敌对关系。在这等关头,大小官员都在观望官家进一步动作之时,为何要去?
他是绝不相信外人所说,自己父亲过去是落井下石。为人君子,万万做不出。
高汇一言不发,不作解释,只表情严肃又凝重乘车而去。
若非事发突急,高继壤怕是永远不会踏入魏府,可偏是如此。高母在屋里礼佛时心疾突发,跌倒在地,眼见情况严重,高母捂着心口,虚弱躺在床上,眼尾挂着泪珠,小声道去叫阿汇。
高继壤心慌意乱,快马而至魏相府。待通报到主屋内室,魏单挑眉觑向坐在四方桌前,马蹄束腰圆凳上的高汇。
挥手示意小厮让其速速入内。片刻后,高继壤慌里慌张推了门,克制地行礼后凑到高汇身旁。
魏单只听到“倒下”、“严重”的字眼,目所可及的,他看到高汇的面容沉下来,带出慌乱和无措,颀长高大的身躯霍然从凳上弹起,甚至小幅度的晃了晃。
垂在身侧的手指有点颤抖,高汇抬步就要走,行了三四步才想起在何处,回身拱手,说句:“家中急事,高某改日再来拜访。”
魏单于床榻上直起身前倾,被子滑落,露出因方才换药而略显凌乱的白色里衣,“家中事要紧,高相若有难处尽可告知。”
高汇胡乱点点头,拉了把似是愣在原地的高继壤。他从魏单身上移开目光,父子二人急慌慌离开。
幸而医治及时,已无大碍。高母睡后,高汇将高继壤叫出,在庭院内开口便是横眉不赞同的轻斥:“你母亲生死未卜,我不在身边就只剩你是依靠,谁去找我可有大的不同?但凡你母亲要是……身边儿最亲近的丈夫和儿子皆不在身边,她当多么伤心无助。”
高汇不由轻轻摇头吁叹,“你啊,行事要三思。”
高继壤自知行为欠考量稳妥,低眉端立听训。
顾料至夜入深,高继壤汤沐后躺在床榻。在尽归平复后,一人独处时,他脑海中开始不受控制回荡在魏府扫视而过的画面。
越想越觉不对劲,心亦提上几分,不上不下的,吊得难以安宁。
床侧灯座的烛火噼里啪啦一顿响,明明灭灭,昏影绰绰摇曳。
高继壤倏地从床榻上弹坐起,手指直接扯开里衣,摸到内侧,平平坦坦一层布料而已。
他甚至有些怀疑是否自己看花了眼,魏单凌乱的里衣内侧似乎有个凸起的小兜。若在以往,他应当不会注意,只是就在前不久他才见到过独特的类似。
这特殊的内兜他记得有一人缝过。
半垂细颈,温柔婉约。
她说是为夫君所缝。
高继壤额角突突跳,他拿指揉了揉,心中陡升烦躁意。
是巧合,还是什么?
一个是街巷摆摊卖糖葫芦的小娘子,一个是居高位的副相魏单。两者如何能联系起来?
当猜疑起,过往深埋滤过的细节却星点汇聚,凝现眼前。
福池那日,平婉和魏单有反常否?他并无印象,唯印象深刻于后面平婉异样反应。曾百般惑而无解的事情,这会儿由于臆测竟引向某个模糊的点。回想彼时场景,平婉若真与魏单有干系,依魏单与吴王不对付状态,那么她会不会认识吴王,是因吴王的到来才如此?
再倒回思绪,唯一只有施粥,而当时他亦并没有察觉什么,现在再瞧许是时间过久,依旧无所得。
衣缝上刺绣图案纹理触感传在指腹,高继壤摩挲几下,收回手忽而想起一事。
她说耳珰是魏单为答谢她替付的。
倒是几许不符合魏单形象了。
当时济福寺眼下有紧事,又潜意识为二人划上没有交集的等号符,他便无知无觉地自动找了理由。
可是不够,完全不够。
他对魏单了解甚少,魏单实际上会如何做他其实想象不出,仅凭空口猜测,这些小点儿不足以信服。
外头遽然刮起一阵强劲的风,卷飞树下檐角的落叶浮沉,升落旋转,拍打在半阖的对开窗。
劲头未减,不过几息时候,哗哗啦啦雨珠落盘,碰撞、飞溅,风吹得偏移轨道,似要砸破黑寂的夜。
深更半夜,外院小厮不及反应,听得窗外又急又猛雨声的高继壤连忙趿鞋合窗。
东水巷。
支杆撤下,支摘窗被紧紧阖上。之后又陷入顷刻的沉默,就着一豆火光,看着被照亮的淅沥在窗上的雨珠。
天地万物,雨夜碎珠心绪乱。
踅身床榻,半道余光掠过半幅隐在明暗中的山水画。脚下生了拦路障,再无法向前半步。榻上架子围起的纱幔飘飘欲动,不知是窗缝透过的风,抑或是因人过而起。
平婉径自越过,脚步调转,行四五步即至墙壁前。左右前后仔细看过,指腹缓缓触上画中耸入云端的山巅。
机巧何在,她谙熟于心。然而……手指一寸寸蜷缩,将将摸上的力气全数收了回去。
仓皇难安。唯一能静心的只有贴近心口处的一枚铜钱。
她敛了眉目,周身拢了明昧的影。
翌日,雨洗碧空广地,清透如水。
在第三次平婉捏着绣花针无故发呆后,张素荷忍不住道:“发生何事,心不在焉的?缝错事小,莫要一针刺伤了手指。”
平婉收回思绪,垂眸看了眼悬在布料上方的针尖,她对张素荷笑了笑,“大抵被你说中,总是胡思乱想。”
张素荷叹口气,过来人似地拍了拍她的手背,“也是你家男人不在,原就是心思敏感的时候,又没个人儿身边可以说话的。是苦了你了,到他回来定要让他好生伺候你一顿。”
手指绞着棉软的布料,她也在想,可是发生了什么事,为何没个音信?
她这几日特地往茶坊走。往日平婉是几乎不去的,一来人多喧杂,二来口舌颇多,时而话中内容句句像根根绣花针,扎在她心上。如今反倒希望可以听到什么,然而又紧张着真的听到什么。
最终几遭下来,除却拜佛的嗤骂和咒诅,毫无所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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