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色弥望。
曾无数次想过有一日可以在春光中轻装简行一起走出压得人喘不过气的京城,汇入最平凡不起眼的那条小溪,却可以在山间自由自在欢快潺潺。
巍然的城门在身后不见踪影,简易马车闷闷的声响映着砰砰鲜活跳动的心跳。
颠簸小道抵不住舒展的心,推了小窗频频探头,山水草木、偶有挑担子去京贩卖的三两人,看到什么平婉总要叫一叫前面驾车的魏单。惹得行人投来疑惑稀奇的异样目光,但也顾不得了,什么也无法阻止和削减这一刻的舒心和开怀。
抛弃附加在身心的所有沉甸甸物什,是想要落泪的轻松和自在。
“起了风,婉婉,把窗遮一遮,氅衣穿好。”阵风来的突然,猝不及防就打了个冷颤,平婉拢了拢他的氅衣,随风便传来叮嘱。
她应着声,推上些窗缝,仅留了三指宽的空。
风行半刻钟,逾时,骤雨急至,薄雾渐起。
幸而临近村落,左右一思量,魏单将车拐进屋檐下避雨。
噼噼啪啪敲响了屋瓦。
平婉掀帘就见风雨斜飞,湿了半边身的魏单正拍拧着衣袖,闻得身后动静回首,眉头微微隆起,浑身湿气,他怕沾了她冷意,遂身子未多动,手指挑了帘子要拉上,嘴里道着:“将系带扣子系上,急雨骤然,约莫不至一刻就停歇可走了。”
身子是将养的时候,就怕寒邪之气侵体而入。
帘子摇动,平婉倾身细指轻轻压在他手腕,指尖勾了勾,欲开口说时后面木门“吱呀吱呀”响起来。
循声望去,她方才注意到喜庆红色的双囍字和条条红绸,红灯笼任风雨吹打歪了身,流苏坠子摇曳出凌乱的弧度。
半开的门里露着半个身子的是位老媪,见到他二人,先是上下打量,男子貌隽朗,着青衫,袖子还在滴着水,女子眉眼干净平和,杏色衣裙系了雾灰的氅衣。略一思索,老媪推门走出来,望了眼茫茫雨雾,视线再移回到从马车顶上滑落成小小帘幕的雨水。
“雨大抵还得下一阵,屋檐小,遮不住什么雨,二位若是不嫌弃可以到屋中避雨。”
平婉收了手,朝老媪做个揖,笑谢:“多谢阿婆,劳烦了。”
“只我夫君衣衫尽湿,可否借间无人的房间换身干爽的衣服?”
老媪看向一侧无所反应的魏单,衣袖下滴的水滴已经在地面上晕了摊小水渍。
衣角倏然被扯了扯,又很快松懈了气力,魏单垂目,随即拱了腰。
“叨扰了。”
老媪收回目光,转身,“进来吧。”
一进庭院,举目可见的屋子门窗都是红色的剪纸双囍和灯笼红绸。
应是家里有喜事,处处皆是喜气洋洋。
东厢房内忽而传出窸窣动静,有门锁晃动的声音。在雨声应和下实际并不真切,然,斜前方的老媪却似有察觉般蓦地眯眼睨向东房门,语气是威压的低喝,“在屋里好生呆着!”
话音将落,东厢房没了声音,复归安静。
实在是有些诡异,平婉与魏单对视,脚下皆慢了半步。
顺着廊檐,老媪到堂屋门槛,转头见二人隔了三四步远的距离,到底活了几十年,只是她不欲多解释,抬手指了指二人方向。
“家里房间少,那里是柴房,可以烧个热水略洗一洗,换个衣。”
两人扭颈向后看,身后恰是柴房,平婉将包裹递给他,魏单张望四周几眼,又与平婉四目相对,终是进了柴房。
身后门阖了,平婉前行几步,稍一抬头移目,不可避免地注意到那紧闭着的,缠了红绸缎的东厢房。
她静看几许,一面慢慢走,一面问:“阿婆,家里可是有喜事?”
老媪倚着门柱,瞧着院中渐大的哗哗而降,自成屏障的雨幕,头顶的檐瓦噼啪作响,几乎要淹没她的声音。
“明日孙女出嫁。”
平婉:“新娘子在东厢房?”
正说间,东厢房的门开了条缝,露出半张清丽的面庞来。
老媪瞪过去一眼,充斥无奈,“尚未嫁过去,怎真个着急忙慌,一刻也在房里待不住!”
新娘子攀着门,羞涩灿笑,撒娇似的拖长了尾音,“祖母。”
坐下细说才知屋子里只有祖孙二人,而孙女明日就要嫁到峪州。
魏单换衣服出来就见得堂屋里多了个人。想必便是东厢房的人了。
他先行礼道个谢,这厢老媪摆了手,“小事罢了,快坐。”
魏单再拱手,坐到平婉旁边,从旁插来一道声音。
“这雨停了,天也将要黑了,何况起雾。索性,你们便在这里留宿一晚吧,明日再启程去峪州。”
是新娘子说。要不说巧合,他们也是前往峪州方向。
魏单并不相识,就见平婉温和笑着,“不知是否方便?”
“方便的,今夜我要和祖母睡。”新娘子说间挽过老媪胳膊,脑袋亲昵搁在她的肩上。
老媪低低哼了声,肢体动作倒是诚实,慈爱握住孙女的手。
这也是没有二话了。
雨停时的确如新娘子所说,早已是灰蒙蒙的天际,雾气不散,魏单和平婉便住了下来。
住的是老媪的房间。
屋里陈设简单,但又处处洋溢喜庆,平婉立在窗前看那大幅的双囍,不一时竟有些微失神,很久没有见过成亲了,很久也未曾感受过如此热闹的欢喜了。
魏单灌了壶热茶,提着手柄入内就见窗前静待的人影,随着目光望去,是在黑色的夜中依旧隐隐有着颜色的红。
他眼神变了变,又自顾收敛起来,将茶壶放在桌上,斟了杯茶。
“窗子漏风,婉婉,来喝点儿热茶暖身。”
漏夜又过了阵急雨。
成亲之日起得早,这梳妆那穿戴,费了许多时辰,平婉跟着前前后后帮忙,在新娘子与老媪耳语泪闪时悄悄关了门。
偷偷在妆案上留了算不得贵重的新婚贺礼,说不来的,她的心情也有些受影响,想起太多。见平婉略微丢神的出来,魏单跨两步,撑起臂弯里的氅衣披在她肩上,而后手臂一转,顺着滑落揽住她的腰,将她圈在怀里,另一只手轻轻刮了刮她的脸颊。
平婉握住他的手,仰头笑了笑。
昨日雨大,今日路上却未曾存太多水,道路尚是畅通。驾车行驶盏茶功夫,迎面见到顶软红的轿子,新郎官长相俊朗,面上喜悦中夹杂几分紧张。路不够宽,迎亲阵仗不小,后面跟着十几人,魏单将马车停靠在路边,等着一行过去。
新郎官抬了抬手相谢,另有随侍过来递了些红纸皮包裹的糖、果子。大喜的日子,魏单接过施回一礼。
帘子掀了角,喜糖果子送至平婉面前,她捏了颗糖,甜丝丝的在舌尖化开。
她想起来新娘子的喜服,绣着精巧的花纹,红色的耀眼。若非这次偶遇的成亲,她可能想不起来,在东水巷的小屋子,扣着锁的箱匣子里,她也有一件红色的繁美的婚服。
只是,连见面都不能光明正大,遑论成亲。
及至峪州,先去客栈放了行头。
京城的街道平婉熟悉大半,只是仅仅熟悉道路罢了,要说卖了什么、常有的商户有几家她却说不出几样。于她而言,京城的街道并不是可以享受的,扩及整个京城都是,只是被迫寄存之地,安放不下她的身体,更安放不下她的心灵。
真要数一数日子,已经许久不曾真正意义上逛过街了,不曾真正看过身旁路过的人长什么样子,摊子上摆了什么东西。
手指被他攥着,指尖皆是温热,心里也是熨帖,有了实处。
闲闲散散漫步,直至夜幕逐渐四合,落了日头,月升高枝。
原来峪州很大,比京城要大,即便一直在外面,他们也没有再遇见成亲的喜轿,皎皎月色下,他们应当在峪州的某个小庭院里和和美美,开始人生中的另一段生活。
许是吃过饭来散散步消食,街上的人渐多,人流匆匆,热闹喧嚣。
峪州夜市出乎的繁盛,不一会儿竟成了乌泱泱一片,笑语声声,不绝于耳。
牵着手,汇入热闹的人群。
峪州近海,有山。
山上有个寺庙,地盘虽小却香火旺盛。
二人从未见过海,第二日相携游玩了一整日,游船,看潮,看落日掉入海中。而寺庙平婉却没能去成,许是海边湿气又或身体劳累,夜里平婉腿疾发作。魏单心疼不及,责令休息,他自要照顾她,只是平婉却说这里的寺庙香火最盛,虔诚难得。
唯二的,他一个人爬山再次跪在了蒲团上,虔诚阖目。
这是他第三次拜佛。
三月九日是平婉二十三岁生辰。
是平婉与魏单相识的第十三年。
魏单借客栈厨房做了碗长寿面,二人分食。平婉有些失神,彼时魏单生辰时的欢喜恍若隔世,又不可避免地想,或许,这都是最后一次可以一起的生辰。
楼下的喧闹与他们无关,小小房间,冒着热气的长寿面,可以触得到摸得着的彼此,足矣。
只是,心里压了事。
这份压石在平婉生辰日过了,才开始挪动撬起。
榻边的一盏朦明小灯仍旧摇着火光,已是深夜,安安静静,却皆无睡意。
直至他从背后搂住她,蹭在她的肩窝,叫了声:“婉婉。”肩膀扭转,她对上他沉沉的眼眸,平婉心跌几分,陡升凄凄。
出事了。
她看得懂,不必言说。
她不是没有预感,这次出逃便是最大的肆意,意图逃脱无形缠绕的细丝。
都是偷来的时光罢了。
他的手掌贴在她腮颊,指腹温柔抚摸。
“下辈子找个好人嫁了吧。”
他下辈子一定要做个好人。
纤白手指攀上他的手腕,平婉闭眼贪恋地蹭了蹭,唇边浮出笑意来。
“可我已经嫁给你了。”
在我心里,你就是再好不过的人啊。
“阿单。”她偏了脸,埋进他怀里,语气有些闷有些嗔气,“你莫要气我。”
胸臆间便如塞了棉花,留了细细密密的缝隙,看似不甚压迫实际却重如千钧。
不知哪一息开始,她的两肩几不可察地轻微耸动,再接着隐隐可闻溢出的小声哭咽。
魏单摸着她乌发,顺抚过背脊,轻轻拍了拍。
“一身新郎官的喜服看得我真是好生羡慕……婉婉,待我在那里准备停妥,购置院落,栽上花树,赚了银两,你再去找我好不好?到时你再嫁我一次好不好?”
平婉胡乱点着头,“那你要快些,不要让我久等。”
他极浅极浅笑起来,从胸膛托出她的小脸,温柔揩去腮边的点点泪珠,“好,我答应你。”
细指一点,她的指尖点在他的心脏,碰触到硬实的质感,氤氲雾气的双眸直直看着他,是认真和几分霸道,“你要将铜钱好生装戴,若是下去后不记得我了,我们以此相认。”
魏单倾身吻她唇瓣,“婉婉,忘记你简直是我最不能原谅自己的事情。”
平婉抑制不住哭起来。
他慌乱起来,手一直抹着,或俯身吻去簌落的泪珠。
“我不去了。”
她倏然道,说的刑场。
魏单拿指轻柔拭去她腮边的泪珠,“好。”
泪更是不受控制地扑簌而落,平婉扑进他怀里。
“阿单,你等我,一定要等我去找你。”
回了京城,住回东水巷,平婉才知道在出逃的这几日发生了何等大变故。
李文死了。
在狱中不治而亡。
平婉一直都知道魏单这把刀因何杀人,终在为官家斩政敌,肃朝纲。官家指哪儿,这刀刃就朝哪儿。
譬如顾雪鸿,顾家乃世家大家,良田千亩,家底雄厚,表面以忠烈之家自居,而实际上是吴王最隐秘的最大拥趸。
反倒是李文,原不过是无足轻重的跳梁小丑,虽则因官家宠信魏单并被魏单屡次打压而累加不满,又三番背地有意投靠吴王,但总归可控在股掌之中。
李文之死,因为她。官家纵容,或许是补偿,或许是无可所谓,或许又有了旁的谋计。平婉不知亦不想再猜,是否与吴王携一家老小返回封地有关。
到底帝王之心,深不可测。
副相魏单于三月十五日午时三刻斩首示众的消息一散播出来,似乎街市皆沸腾了,奔走相告,高呼万岁。
最后一刀是挥向已为世人所不容的为刀者。
成全的是一场假意圣心蒙蔽,实则步步为营,斩杀奸臣的折子戏。
外面动静大,热热闹闹的,平婉只觉得浑身冰冷,索性禁闭了外门,一步也不曾出去。
三月十四日夜,山水图幅的墙壁久违晃动。
将将露全了面容,平婉就扑上去紧紧抱住。
狗吠虫鸣声儿减小,就连夜风仿佛都变得柔和。
空气静止便好了。
留在可以相拥的这一刻,可以感受到彼此的气息。
三月十五日。
拂晓。
她替他熨衣穿戴,第一次不用任何担惊受怕和顾忌,大大方方地,倚在门口送别她的夫君。
魏单回头望她:“我走了。”
她静静的,从上至下,从左到右看着他,而后浅浅笑:“好,早点回家。”
就如世间最最平凡的夫妻,等待着夜晚归家共话眠。
魏单喉头一滚,尽是酸涩,他一个阔步将她揽入怀中,吻在她的眉心。
“进去,别看我。”
不然,我会带着不甘,会想不顾一切毁灭所有。
“好。”
门扉虚掩了起来,她背倚着门板,手指掐进木板,却是一丝一毫没有偷看。
不知过了多久,她仰起脸瞧了瞧初升的朝阳,暖红的光照在她净白的面容,一个错目间看到高高枝桠上的颜色。
原来,桃花开了啊。
今年好早。
深藏在箱箧里的大红嫁衣终是被拿出来。平婉捧着逶迤的嫁衣,枯坐了整整半晌。
滴水未进,粒米未食,竟也不觉得有什么,太阳过了头顶再度开始倾斜。
阳光直照在眼睛上,她眨了眨眼。
回到屋中,平婉换上嫁衣,比及三年前松垮不少,她系了带子,又细致挽了髻,戴上珠簪和墨绿耳珰。
院中的桃花树零零落落绽开着花,她将两枚铜钱合系的如意结挂在枝桠上,指尖划过垂着的红色流苏,眼睛有些发酸发涩。
“要成亲呀?”
平婉回神望去,门口站着的是个陌生面孔的老婆婆。
是隔壁的新住户。
“是呀。”
刑场。
“吉时已到——”
魏单半脸贴着冰凉的台面,阖上双眼。
老婆婆温和笑,诚挚道。
“祝福你们。”
签子随声落地。
“行刑——”
鲜血四溅,破碎了阳光,染红了青衫,映衬着一角青衫下的大红,露出半只鸳鸯绣纹。
枝上铜钱被风刮得晃悠悠,阳光折射下泛着光彩。
是吉时。
是吉时。
平婉唇边漾着笑,手放在隐隐作痛的胸口,摸到心口的铜钱。
阿单。
你看。
有人祝福我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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