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荡荡的校园里,一个瘦高的身影穿过教学楼间的道路。
穿着校服的少年一语不发,从不同的教室里传来的朗读声、笑闹声、讲课声本应给他添几分紧促感,他却在唧喳鸟语中走得缓慢。
又走了几步,他伸出手——
推了推架在鼻梁上的眼镜。
此时校园清静无比,少年的脑海中却实非如此。
只听一声有气无力的呼喊在脑海中响起:“别推了,我晃得慌!”
乍一听是毫无力量的抗议,但这一声出来,少年推在眼镜鼻梁上的手一僵,接着就老实把手放下了:“抱歉。”
好像道歉有用似的。
被迫成为戴在鼻梁上的余一涯感到无力且颓废。
怎么会有人那么草率地接下任务,到最后发现自己啥也不是呢?
余一涯回忆起数分钟前的事——
当他发出了灵魂拷问“我究竟变成了什么?”后,空气都静止了几秒。
然后他被冰凉包围,瑟缩一下,又是天旋地转。
“能看清什么?”
余一涯一愣,这嗓音和刚才完全不同了,带了少年的特有的清亮。
这时,冰凉的手指拂过,就像在余一涯头上轻轻抚摸一下,令他回过神来。
眼前的视野由一张被阴影笼罩的脸占据,似乎被尘土、脏物和在凉水中从头浇下,令整个人都湿哒哒的,发根紧贴鬓边。
狼狈得很。
余一涯心里不知怎么的,猛地颤了一下。
——等等他不是没有实体吗?这感觉从哪儿来的?体验也未免太过真实了吧。
凭实力把那点怪异感自顾自地消除,余一涯记下这点,进而把注意力转到这张脸的颜值上——清秀十足。
面庞、五官的秀气程度甚至比得上同年龄的女孩子,独独那双眼,盛上了不属于这个年龄的阅历,沉淀了稳重,又因眼部的线条变得有些凌厉。
他就这样盯着余一涯,直到余一涯根据穿越后的各种体验给出猜想:“我现在……是一副你的专属眼镜,是吗?”
于是他点头,力求平稳地将眼镜重新架上鼻梁,终于站起身来。
因为被架在眼前,余一涯的视野只能和被那位帅哥魂穿的少年保持一致。
他也就看不见,少年身上那见证了之前发生的一切的脏破校服。
以上的动作依旧让余一涯晃得晕,但对现状的思考占据了他的思绪。
从少年身处废弃楼中的厕所、身着校服、又脏又湿的外表来看,至少能得出在学校被欺负的结论。
看来少年就是这个世界的主角了,必须要从少年身上挖点什么信息出来。
无奈余一涯目前只有意识和无感,被束缚在眼镜中,不得不依靠另一位“任务者”来做任务。
于是现在——
在听到帅哥用少年音弱弱和自己道歉后,余一涯兴致缺缺道:“那不如回答我几个问题吧。”
“什么?”
“我是说,回答我几个问题。”
“……让你说是什么问题。”
余一涯一时默了,他们两人还真是不在一个频道上。但他也不会和一个刚认识的人说这种熟稔的话,便直接问话。
“我们俩都是任务者,却有如此大的差异。我没有过往记忆,你有,我没有实体又没成为系统,你却能自如行动……为什么?”
余一涯是想看着对方的表情问话的,但实在无能为力,他轻轻叹了口气。
不知是他的语气,还是末了那声叹息触动了对方,对方轻声开口:“抱歉。”
怎么张口就又是道歉?余一涯并不想听由这两个字凑成的、表达不了多少诚意的词语。
“我要的……”“我并不知任务的具体面目。”
两人又同时开口。
余一涯感到有些奇怪,虽然同这人的对话和挤牙膏一样,余一涯问一句他才会答一句,但他总归都是真心诚意答的,甚至……还会像刚刚这样避免让余一涯感到不悦的境况。
这也是符合余一涯之前的猜想的——这人认识他,再不济也有过几面之缘。
余一涯预感到他还有话要讲,于是调整语气接了下去:“你不知任务的真实面目,可你知道的似乎比我多得不止一点儿啊。”
余一涯也并不是想从他这儿一定要得到什么,说白了一切真相它可以在之后发生的事中寻找。
这些话,只是在表达对自己境况的不满。
也不过是对一个无辜的人、一个现在唯一一个能听见他讲话的人在肆意发泄这种情绪而已。
这不好。
余一涯并不是这种人,他虽然平日里话多了些,但也非现在这种如同吃了炮仗一样的画风。
思来想去,余一涯也只能把原因归结为两人曾经认识,甚至是他会不自觉地释放情绪的亲近关系。
亲人?朋友?还是……更亲密的关系?
所以,余一涯在话语间释放了饱含试探的情绪信号。
对方一一接受、包容了,答得却依旧不尽人意:“我仅仅知道这趟旅途的意义。”
余一涯:“这不用你说我都能抢答,意义就是收集能量复活。”
“不,意义和目的是截然不同的。”
余一涯听着校园里奇特的鸟鸣,心忽地就平静了下来:“那你说意义是什么?”
对方这回没有任何犹豫:“你,这趟旅途的意义是你。”
余一涯却不能理解:“当然是我,目的是让我复活,自然我就是意义。”
“……”
沉默了!又沉默了!
余一涯感到有些心累。若他自己一个人还能自娱自乐,可要和这闷葫芦呆在一起,他接下来的穿越生涯会变成什么样啊!
“……这只八声杜鹃叫得很有意思。”
余一涯跟不上他话题转换的速度:“啊?”
“我第一次听见只有六声的八声杜鹃,你听——”
余一涯迷迷糊糊跟着他的指令,听那只八声杜鹃叫得像迪厅里的音乐。
就是他没有防备的这会儿,又被摘下,微晃间与一双盛着光的眸子对上。
“知道为什么有的八声杜鹃唱不了八声吗?”
像是个一时兴起的奇怪问题,余一涯答:“不知道。”
提问者不给答案,漂亮的眼却会说话似地,递出了怀念的深重情感。
此刻提问者的心是柔软的,语调也跟着柔了下来:“你还没问过我的名字。”
余一涯一愣,这人怎么又换了个话题。
但他觉得这人说得对,便顺着他的意思道:“对哦,你叫什么名字——抱歉之前都被别的事牵住了心思。”
“褚阜毅,衣者褚,盛之阜,坚毅之毅。”
一愣一愣地看着他在自己面前伸出食指,用镜面的方式将三个字一一写下,余一涯寻他的眼看去,羽睫有节奏地扇着,遮住了明澈眸中认真的神色。
书写完,眼抬起,余一涯方看见那眸中某些执拗,无论如何也化不去。
于是他才终于笑了,道:“我叫余一涯,相去万余里,各在天一涯,余一涯。之后请多多指教。”
两人像在演一场对着道具的戏剧,一人可窥见对方神色,另一人所见却只有透光的镜片。
余一涯没有信任褚阜毅。但既然任务已经开启,他暂时没找到逃脱的方法和想要的真相,那就在现存、未来会发生的现实中寻找吧。
想了想,他悠悠道:“另外——”
将眼镜慢慢戴回,褚阜毅疑惑:“什么?”
“褚阜毅这个名字,是本名,还是这个少年的名字?”
迈开步子,褚阜毅解释:“是本名,他的名字是路千里。”
怎么和他的名字有种诡异的和谐感?
余一涯甩开这想法,问起正事来:“你知道要去哪儿吗?一没记忆二没帮助的……啊,校牌。”
就在他“校牌”两字说出来时,一张浅绿底的校牌就被举到了他的视野里,清清楚楚写着——
姓名:路千里
班级:高一(22)班
“这么多班?”余一涯率先注意的反而是22这个数字,然后好奇地问:“就算知道班级,你没有记忆,难道会知道路?”
“……”
余一涯瞧了瞧前方,又问:“嘿,我们在校园上课时间走这么久,居然没碰见一个巡逻的老师?”
“……”
再过了会儿,余一涯猛然想起什么,再次打破两人间的沉默。
“仪容,不需要整理一下吗?”
“……”
沉默三连。
余一涯觉得这人是真带不动啊,他都已经这么尽力找话题了,人家就是爱答不理,这任务还怎么做?
沉默间,出乎余一涯意料之外的,褚阜毅好似对这学校很熟悉,走在其中毫不犹豫地拐来拐去。
即便已经失去了和这人搭话的兴趣,余一涯还是止不住问:“你不会有记忆吧?所以真的就只有我什么都没有咯?”
不带任何感情色彩的疑问而已,余一涯尽力不让自己的口气听起来像是质疑。
“或许是身体有残余的惯性,但我的确没有完整的记忆。”
余一涯将信将疑,却还是认了这个理由,忍不住调笑:“我怎么感觉,这是你说话最多的一次呢?”
看不到褚阜毅的表情,但余一涯通过和其面部肌肤的接触,竟也能感受到点儿细微的变化。
果然,褚阜毅沉默了会儿,道:“抱歉,我只是有点……没反应过来。”
——回答得好认真!反而是余一涯生了点愧疚感,转移了焦点:“和在厕所那会儿一样?”
褚阜毅愣了下:“什么?”
“你刚站起来的时候到出了厕所好一段时间,都走得有点儿奇怪。”
在厕所里时走得歪歪斜斜倒也不算奇怪,但出了阴暗的地方,就有了光亮,可明明前面就是墙和树,褚阜毅还是直直往前走,不知道往旁边躲。
“要不是我提醒你,怕是要撞出一头包来了吧?”
褚阜毅眼神一闪:“这具身体的营养状况不太好,起来时低血糖一直没恢复,有些恍惚。”
他在这身体里,他应当是最清楚的。
余一涯虽还是觉得哪儿不对劲,但也肯定了这一说法:“嗯。”
所以两次都是一样了,都是没反应过来的结果?
余一涯想到他刚才的话,问:“那现在还不舒服吗?”
“没有了。”
余一涯还想说什么,但两人说话间已走到教学楼内,他怕影响到纪律,没和褚阜毅对话了。
没有上楼,褚阜毅朝右手边第三个教室直直走去,余一涯一看教室门口的牌子,还真是22班。
余一涯一时又产生了些兴趣。
褚阜毅径直站在大开的后门,把手举到太阳穴旁,对着讲台上正把视线移来的老师平淡道了句:“报告。”
声音不大,却把整个班级的视线都吸引了过来,接着就开始窃窃私语。
“你看他怎么和从厕所里爬出来似的。”
“又是范仇他们那伙人吧。”
“他那不是活该,谁让他……”
最后这女生的话没说完,被褚阜毅一个眼神扫去,竟怯怯地噤了声。
等褚阜毅的眼神挪开,她才又俯身和同学讨论:“卧槽吓死我了,他眼神怎么突然变得这么可怕。但我没说错啊,他就是活该。”
恶意扑面而来,凉意不知从何攀爬上来,凝结成冰锥往余一涯的思绪里扎。
他想起褚阜毅待在少年身体里,正忍受冰冷、脏臭,被这些怀疑、冷漠、阴冷的视线聚焦,又听见这些或是漠不关心,或是恶意中伤的话语,内心焦躁了起来。
“褚阜毅,要不你先——”
“安静!”
是讲台上的语文老师。
老师皱着眉让所有同学坐好不要讲小话,然后才把凌厉的视线转到后门。
对上褚阜毅平静的眼神时,他竟怔了一下,很快竖起眉凶狠发话。
“又是你,路千里,这回不玩旷课改迟到了是吧?给我站到门外去!”
褚阜毅也不语,径直在老师的注视下站到后门旁的墙边,竟如站军姿般笔挺。
里面的同学又开始讨论,被老师一声斥责下,便恢复了寂静。
可褚阜毅的出现,已经给这个维持着安然外表的班级投下了石子,心乱的他们又如何能听进课。
毕竟就连讲课的老师本人,在看到以这种形象出现的路千里后,也开始有些心不在焉。
“为什么不和老师辩解一下?”
“老师需要的不是辩解。”
余一涯惊了下,声音怎么又变回最开始见到褚阜毅时那样了?
“你的声音……是怎么回事?你这样说话,不怕他们听见?”
“我试着将话语转化成意念传输给了你,似乎这副眼镜可以连接到意识,直接用意念对话,或许这样会反映出我本来的声音,所以他们应该听不见。”
“这样。”余一涯若有所思,一会儿又回到刚才的问题:“为什么说老师需要的不是辩解?”
“既然人们都信奉‘眼见为实’,便把他们想要的真实给他们看。”
“干嘛说这么深奥,绕来绕去不就是故意留着痕迹给老师看的吗?”
褚阜毅笑了,把眼镜摘下,让余一涯能看见自己。
敛住嘴角,他垂眼,这回是真说出声来,轻声安抚:“别担心,我没事。”
同时他的手虚虚拂过镜片之上,不留痕迹,可带来的黑翳,却让余一涯感觉像他轻柔拂过自己的眼。
余一涯噤了声,有些不好意思了,便无聊地同褚阜毅听起课来。
一堂乏善可陈的课结束,下课铃带来了走出教室的人潮。
其他教室的同学出门看见这副形象的学生在后门罚站,也指指点点的,悄悄讨论着。
拿着讲义的语文老师走出门时,朝这边看了眼,停住脚步,欲言又止。
接着他叹了叹气,摇着头走了。
22班的学生,竟没一人走出教室,似乎都在等着路千里走进去。
余一涯一时间觉得这个教室就像一个魔窟,要所有闯入者有来无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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