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我睁开眼来,果然,他就在十米开外,居高临下地俯视着我们。好色老头首当其中,正被质问是否还有什么遗言。我暗自扭了扭拳头,时刻准备找个机会取出祖传秘籍,让他上当受死。
当然吧,依老头桀骜不驯的性子,没吐两口唾沫便是好的了。他冷哼一声,竟是取出壶酒,别过身自顾自地喝了起来:
“有啥遗言不遗言的,孤家寡人死了早投胎。只希望下辈子当小儿你爹!”
枯骨听他侮辱,却是不介意,转而嘶哑闷沉地问起梁兄来。
“你,梁林则鸣,梁宝盖的儿子,真是有其父必有其子。”
枯骨直道出梁兄父子的真名,言语间更是透出轻车熟路,显然,他对梁兄有些刮目相看。
“整个大秦山脉能人异士,远非你们知道的那么少,他们或因为生不逢时,或突遭厄难,才自己选择落草为寇苟且偷生,正因为酒醉神迷自暴自弃,所以不会让常人看出背景来历。但和那群自甘堕落的失败者不同,你俩父子以武入道,剑法之卓越高深,在我玉临宗内,甚至是五湖联盟里,也实不多见。”
说及此处,枯骨的声音却戛然而止,似是话音未尽,点到为止。他面无神情地盯着梁兄,梁兄亦难掩愤恨地盯着他。“你若是想要我的剑谱就直说,何必拐弯抹角阴奉阳违?”
“不错,我的确是想要,你也需要,它可以换你一条命。”
“我需要?”梁兄闻言,不禁反笑,“想要剑谱可以,你让我两个朋友出去,我立刻双手奉上!至于我,杀父弑母之仇,不共戴天!”
望着他的侧脸,火光映耀下,竟从未发觉他是如此的英俊。好色老头闻言,盖上葫芦酒壶的塞子,却是悠悠补充了句道:“小伙子可别把我算上,放耿乐这小子走就够了,老头我六十四年早就腻歪了,死在这地方也算是最好的归宿!”
“这份视死如归的勇气,着实可敬,大秦山脉若再多出你俩这种觉悟的人,又何会被不过筑基境的我统治二十年?但就事论事,交出剑谱,只能放你一个,只因你构不成威胁。他俩,万不可能。”
“哈哈哈哈!”
梁兄浑身颤栗,忽然狂笑起来。“你是欺我断臂,还是欺我肉体凡胎不能修炼?!枯骨老道,我来问你,这二十年来你做过多少伤天害理的事可曾忘记?只要我一日不死,便离取你狗命的日子更近一天!”
我在一旁更能清晰感受到他滔天的怒气和杀意,这些若能化做实质,只怕能刮去枯骨千百层皮肉。其实,我心里多少能理解他放着活下去的机会不顾,痛快地以这种方式宣泄和复仇。
可是,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正如他自己说的,一日不死,总有报仇的机会……可他为何又要明知故犯呢?始终无法真正感同身受的我,也无法擅自做出臆断。
枯骨老道将他的一切尽收眼底,漠然无比,沉默以对,并不做解释。片刻后,他不带感情地开口,向梁兄阐述起一个事实来,于他而言,似是无关紧要,他也扫过我和老头,说给大家听。
“生物,都会忘恩负义且自私的,这是生存天性,算是可悲之处,也不可能改变。人,可以不记得任何人的好,但一定会仇恨任何的坏。你可知道二十多年前这里的情况?若没有我重整秩序,镇压列强,泱泱百里大秦山,早已不知几人称王,几人叫帝!”
他死死盯着梁兄,身如洪钟,令火海皆荡。他压迫两步:
“整日明争暗斗,烧杀抢掠,每天死多少人,那些叫声最大的寨主心里难道没有数吗?而今不过百多童子祭祀,你们竟觉得我残忍,把自己命作蝼蚁也要来喊杀我,还伪装得大义凛然。可笑,又岂能比得上你们伤天害理时刀下亡魂的半个零头?”
“满口胡说!!”
梁兄被逼得连连后退,骤然暴怒,脸色几近痉挛,只差要冲上去同归于尽。“枯骨老道你休想颠倒是非黑白!!”
“我若颠倒是非黑白,你又何必这般恼羞成怒。既然能计划杀我,也确实做到了这一步,你心里只会比我更清楚。我死后这里会发生什么,你想必也早有种种预料,此刻你们尽皆重创,难道真认为凭自己的渺小力量和那所谓的和平口号,就能服众所有山寨和头领,带领大家让大秦山脉步入小康,构成和谐社会?”
“山贼野寇就是山贼野寇!你的梦想太过理想了,对吗?知道我为何全不理会,任你们如那跳梁小丑在我眼前来回蹦哒,因为我都替你们感到羞耻,说句话都实在是抬举了你们的身份。”
枯骨陡然笑了,那种如恶魔般发出的凄厉笑声,硌人耳膜,渗人心慌,激起我一身鸡皮疙瘩。但令我颤栗胆寒的不是他的压迫,而是他那字字戳着梁兄灵魂的言语,我想这比生吞活剐更令他痛得无法呼吸吧。
因为枯骨老道说的,是在场每个人都可以联想的事实,区别只是在于我们愿不愿意看见、承认并接受了它。我记得早在山寨门前的树林里和梁兄再遇时,便曾这般地设想过,跟他提及过,所以,比起摧毁他的身体,我更怕枯骨正在摧毁了他为之而生的意志。
但我最怕的事,却仍是发生了,梁兄怒不可遏,仿若失去了理智,拔腿就冲杀向枯骨老道,但迈出数步,他就被虚空中的力量禁锢当场,随即抬升离地,悬在半空中。身体无法动弹,他的嘴却还在谩骂枯骨老道,言语之恶毒,连我都已经觉得刺耳难忍。
可看着他的人,眼里的世界虚化了,耳边的秽语也渐然消退。
这一幕,何曾熟悉……天娇死去时的身影,和他重叠在一起。蓦然一惊醒,脊背已是透凉。当我转头怒视向枯骨老道,怕他在我眼前再重现那一幕,却和他正转移到我脸上的视线,在空中交汇一处。
这匆忙一眼,猝不及防,闪过了太多东西。他的深邃冷漠,我的仇恨怨愤,甚至于我们之间那种神秘难揣、彼此也故意不见的微妙感应,也在这偶然而无备的对视中倾泻而出,互明深意。
刹那之后,眼中的对方,已形同陌路。
“……让他走。”
这一声低沉铿喝,出自我的肺腑,也倾尽了我所有气力。它不是我能发出的声音,冷漠得也比直面枯骨带来的恐惧更令我害怕。
“好。”
枯骨古井无波,随之放下了梁兄。好色老头赶紧将喘着粗气的他搀退到了后方。他们应当察觉了,刻意避开,留下我来,独自和枯骨老道在无声中对视。
“你到底是谁。和夺我摄魂幡的人,又是何关系?”
“我是谁……”我重复着。这一瞬,却像是在问自己。
忽然之间,这三个字,就像一滴水,荡漾起我的忆海。按理说这样的情况怎么可能还有闲心触及过去,但它真的就是发生了,像是有一种魔力,勾拽出那些只有在梦中才能出现的画面。
曾有多少个日夜,潸然梦醒。或草地里,或稻田边,或被蚂蚁爬满的树丛中,身不知何处,仰望明月,举目无亲。我向老天爷问,我是谁,为什么要让年幼的自己承受这么多苦难,我也有很听话,我也想好好的活下去啊。
它从来没回答我,也从不同情我。真的。每当我倒在地上,昏昏欲睡,觉得也许死了后能生在一个美好的人家,为此而回忆着每个趴在窗边偷看屋内一家人其乐融融幸福美满地吃着木桌上简单的晚饭的画面时,老天爷总会可怜到我,或是路过的行人,或是地里的野果番薯。
总之,我的身体都没死去过,每次从濒死里不出一天,又变得活蹦乱跳。可我也明白,怎么能忘记,自己的灵魂早已死去了太多。从有记忆以来的四五岁,到遇到二哥他们之前的九岁,这几年里,饿死冻死只是令我渐渐绝望,从未真的害怕过。
真正令每个曾遇到过的同我一样的流浪儿都恐惧的,永远是那无法预测下一刻的人心与人性。尽管我们已是聪明了太多,不会察言观色和想办法,没有一个孩子能真的独自活下去。
但大人们的黑暗永远魔高一丈,尤其是在大饥荒的那段岁月里,已是有太多堕入深渊的人专门抓我们这样的小孩果腹充饥,只因觉得会细皮嫩肉。
可我们自己都不曾吃饱过,骨瘦嶙峋,哪里会来唐僧肉呢?
就是这般,穷凶极恶的人并不缺粮食,他们缺的是口味和新鲜。我曾亲眼见过一次,在被抓的时候。他们活剥了一个比我还小的男孩子,蒸的,烤的,烧的,都弄齐了,俨然一场晚会盛宴。
那个肥头大耳的男人,脸上有两道深疤,他挨个试过了,但都吐了出来,最后气得将小男孩的残躯拎着扔进了火堆里,跟他身边迫不及待开饭的兄弟们骂骂咧咧,说真是败口扫兴致,怎么吃怎么都是馊的。
他自己没了胃口,让其他人自己将我和还有两个流浪儿分食了。有个稍大的男孩拼命挣扎乱叫,两个大人按都按不住,最后有个孤僻的男子冲上前,一刀将他的头砍了下来。热乎粘稠的鲜血溅了后面的我一身。
不一会儿,就只剩下我了,就是这么凑巧的,临死之际,老天爷又可怜起我了。但不同的是那次我真的不想死得那么凄惨痛苦。旷野的营地里刀光剑影,一个修仙的男人杀死了所有人。事后,他拿出块布抹刀上污血时,看过我一眼,却不做理会,甚至连绳子也没有帮我解开。就那样来无影去无踪地,又消失在了黑暗里。
再后来,我就遇到了二哥和大哥。他们对我太好,以至于我害怕地又抓又咬地打伤了他们,大哥气不过,想打我,二哥却突然冲过来抱紧了我,替我结实地挨了那一棒子。
“别怕,我们真的不是坏人……”他温柔地,在我耳边说。
也就是在那一刻,永生都不会忘记的那一刻,我哽咽了,抽泣着哭了,哭得天昏地暗,反而把他们吓得不知所措了好半响。
是因为我知道,他们就是我一直苦苦等待和希望的亲人。对于这个梦想,我从未真的放弃过,也从未真的奢望过。即便是之后的好一段时光里,也是那般的令我错觉,不切实际,恍惚如梦。
……
当回忆于这一瞬间涌上,又于这一瞬间消退,我的目光里再次出现了枯骨的身影。我是谁?其实我谁都不是,无名之辈。他问的不是我的名字,我想起的也不是他所想知道的耿乐。
那时候,我还没有名字,耿乐,是二哥给我取的,他希望我简简单单的,就像我的天性,无论受了多大的伤害和委屈,永远都是这样傻乎乎的耿直快乐。
“我叫耿乐……耿直的耿,快乐的乐。”我告诉他。
见他肃穆无声,我的嘴角却扬起了自豪的微笑。此刻好像抛去了情仇恩怨,调皮的神经随回忆而涌上,竟忍不住开口笑起了他:
“你呢,真名是什么?看起来也不像是因为营养不良枯骨如柴嘛,那为什么,你要取个枯骨上人的外号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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