屠鸾来到红绣坊,轻车熟路找到角门,从钱袋里数了五文钱塞给看门人,笑说今日是应水仙姑娘之邀来为她画像的。看门人派自家外甥跑去问过水仙姑娘,得了姑娘应允,就收了钱放人进去了。
屠鸾脚畔一地的纸团,都是水仙醉后画的,桌上还摆着一副未完成的兰花,上面画了大大一个黑叉,足见作画人当时有多暴躁。屠鸾嫣然一笑,抽出一张干净画纸,自己研了磨,提笔画起来。
水仙宿醉方醒,穿了件水红色纱衣,正对镜梳妆,看起来没什么精神。今日没身份特殊的客人点她,鸨母也不会来烦她。既不需要应酬人,就随意梳了个发髻,拿一枝金丝蝴蝶簪了。
香架上点着“婴香”,沉香的气味清远深长。水仙爱香,约是熏香终日不断,已经将屋中每一样陈设都腌得入了味儿,满屋都是这个味道,闻久了头脑就有些发胀。水仙懒洋洋来到桌前看屠鸾作画,端着一碗淋过冰镇蔗浆的新鲜樱桃,用勺子舀来,小口小口得吃。
兰花的图样就在屠鸾脑子里,水墨画也不似工笔画讲究工整细致,没用多久,屠鸾就完成了一幅空谷幽兰图。将画笔搁回笔架,屠鸾笑道,“兰花是一种有气性的花,虽然我最擅长工笔画,但一直觉得想要表现兰花的气韵,写实不如写意。”
“想来,我画不好兰花,也是因为□□不配谈气韵吧!”水仙拿舌头一卷,卷出一枚果核吐到水晶盘里。天光将她憔悴的面色照得一清二楚,言语间多出自暴自弃的颓意。
这样的她令屠鸾感到陌生。
水仙泼辣大胆,也足够圆滑,曾被逼去兵马司副指挥的生辰宴上作诗,水仙八步成诗,明里赞扬暗里讥讽,诗作得十分随意,连对仗工整都懒得讲究。在场的都是武将,识字的都不多,更别提赏诗了,副指挥以为水仙的诗是在赞自己威武英勇,当场赐了酒水,并将一枚青玉扔给水仙当作赏赐。她认识水仙两年,统共见过八次面,每次都是精精神神的样子,在背后骂烂心烂肺的权贵王勋也是一派神气,从未见她这样颓丧过。
屠鸾一把将兰花图揉了,扔在地上。
水仙惜画,心痛地哎呀叫唤,“画得好好的,你做什么揉它!”
屠鸾当没听到,重新抽了一张白纸出来,在砚台里滴上一滴清水,再次提笔做起画来。水仙不知她葫芦里卖得什么药,碰巧指尖上沾了蔗浆,怕沾染衣裳,来到盆架前洗手。
屠鸾视线停在纸上,嘴里说的是和画作无关的事,边说边画,一刻停顿也没有。“你同我说过,你曾经也是富户家的小姐,时运不济,遇上饥荒,父亲的生意落败欠了一屁股债,小妾逃走躲债,把你一个人扔在扔在府上面对一大堆讨钱的债主。幸好烧火的大娘心善,对外称你是她的孙女,偷偷把你带离了府。你没钱吃饭,不得不跟随乞丐沿街乞讨,正值灾年,地里颗粒无收,农民尚要饿死,哪里有钱施舍你们这群乞丐。怕债主认出来,你想过去临县富贵人家帮工,可惜曾经的你是个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娇小姐,连碗都洗不好,给谁家帮工人都不要。有人指点你去勾栏之地,说那里能养活你,你也有骨气了一阵,宁可饿着也不肯自甘堕落,终还是舍不得死,进了青楼。没了尊严,好歹能活,万一哪天就拼出条阳关道来。”
说到这里,屠鸾停下笔,抬头看了水仙一眼,柔声道,“你的故事,我记得很清楚。”
“我自己都快忘了。”水仙十根青葱般细长的手指头向下垂着,甩了甩水。还是觉得浑身疲乏,倚到美人榻上,一手倒“仙人蜜”,一手拿团扇打着风。
“十两银子一杯的仙人蜜,前段时间有价无市,想买都买不到。前日魏国公家的二公子赠了我一壶,屠小姐要来一杯么?”
仙人蜜,从西域传过来的一种酒,传闻一杯下肚,就能让人醉生梦死,飘飘欲仙。
水仙花画好,屠鸾在底部画水纹和石头,闻言头也不抬,“既是有价无市,我哪能夺人所好。”
水仙饮完一杯,自嘲道,“也是,你们这些清贵的官家小姐,哪里看得上这个。”
一副水墨水仙完全画好,屠鸾搁下笔,走到水盆边洗手,“仙人蜜只会消磨人意志,对身体也有害无利,我不喝是不肯被一杯酒拿捏,不想七情六欲全由它控制,跟身份无关。你过来看,我画得什么。”
水仙抚着昏胀的脑袋走过去,抬身落座,看到画上的水仙,和旁侧那一排题字,眼睛里漫起复杂之色。
屠鸾画了一幅水仙照影,笔法干净,旁边的题字也带有泠泠清凉意——“凡心洗尽留香影,娇小冰肌玉一梭”。
屠鸾走过去,坐到她对面,“若不是走投无路,谁愿意自甘堕落?何况你还从污水里,给自己种出了一株水仙花。单论这个,我就不如你。”
水仙绞着帕子,容色亮了亮,背也挺直了一些,不似方才一样颓靡。
仙人蜜刚刚喝下的时候,是没有感觉的,要过会儿酒劲才能上来。水仙强撑了一会儿,脑子混混沌沌,一些幻象泛上脑海。她的手肘支在桌上,左手手掌撑着额头,星眸半睁半闭。“刚刚那番话,无论真心还是假意,我都多谢你。”
仙人蜜一杯十两银,只够换一盏茶的欢愉。一盏茶后水仙醒来,见屠鸾还没走,端正身子,掠掠鬓角,“差点忘了,你来定是有事。说吧!是卖画还是打听消息?”
屠鸾给她倒了一杯茶,轻轻说道,“我来是想问你,最近有没有在王公贵爵家的公子哥嘴里,听到些闲言碎语,关于北胜王府的。”
水仙道,“有啊!说太后年轻时好男宠,先皇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许是太后老了改了口味,喜欢养成系,这才把世子接进宫里养在膝下。”
讲到这里,水仙不屑得嘁了一声,“什么先皇帝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太后年轻时才名赫赫,在她还是姑娘未进宫的时候,的确听说爱招精通诗文琴曲的美男子入府,入府是交流诗文还是其他的也的确是不好说。但之后天下谁人不知,皇后进宫后,得陛下专宠,帝后鹣鲽情深,相互扶持二十载。许就是有人眼红当年的皇后娘娘得陛下盛宠,非得造谣抹黑娘娘的名声。你看咱们女人啊!哪怕尊贵如昔日的皇后今日的太后,都免不得要受委屈。”
“养成系?还有这种说法?”屠鸾算是长了见识。
水仙摇扇的动作顿了顿,斜睨她一眼,“这种话你也信?”
屠鸾压低声音,“宫闱秘史这么多,空穴不来风,未必就是假的。”
水仙倔强反驳道,“反正我是不信的。”
本就是茶余饭后的谈资,说多了还怕引火烧身,屠鸾不再纠结于此处,“除了这个,可还有说别的?”
“别的?”水仙警惕地看了看门口,才凑到屠鸾耳边,“还说北方军现在只认北胜王,不认当今陛下,只怕北胜王府功高震主!”
屠鸾眼皮一跳,“这话谁说的?”
“这我就不能说了”,水仙坐正了身子。
屠鸾笑道,“看来说这话的应该人品不错。”
水仙摇着团扇,“确是个好人。”
屠鸾心下有了猜测:水仙素有才名,客人中除了好色之辈,也还是有慕才名而来的文人,说这话的,极有可能是朝中的文官。风尘中人,最会识人,连水仙这种素来对男人没有好感的雅妓,都觉得是个好人,有没有可能是朝中不站队的清流?若是朝中清流都担忧北胜王府功高震主,北胜王府可不早就已经被架到火上烤了嘛!
“还有吗?”屠鸾再问。
水仙摇扇的动作顿了顿,“还有一件,不知道算不算得上。”
“说来听听。”
“昨儿晚归,路过一户人家,听见有个男人在教孩子念童谣,大人念一句,小孩儿跟一句。我那会儿酒劲上头,前面的都记不住,就记着最后一句——大熠江山谁做主,北胜王变北胜皇。”
屠鸾倒吸一口凉气,哪首童谣敢这么写?“你还记得是哪户人家不?”
“让我想想”,水仙放了扇子,揉着眉心,过一会儿,道,“我当时只是好奇谁家孩子这会儿还
不睡觉,掀开帘子看了看,也没大注意,依稀记得那家屋檐下挂了一盏熏黑了的灯笼,不是很亮。”
屠鸾思索半天,又道,“你昨天是赴的谁家的宴?”
“礼部尚书家光风霁月的大公子,在南郊有一处别院,偶尔会召雅妓上门。倒也不是为了行一些腌臜事,大公子好文,又因为自家老爹是礼部的尚书,和私妓来往,怕人说闲话。我们也从不在府上过夜,以往不到黄昏就走了,昨日大公子诗兴大发,耽搁了一会儿,但天刚擦黑我们也就都走了,回来还陪方少爷又喝了一局。”
“南郊别苑”,屠鸾喃喃念叨。“你再仔细想想,周边可还有什么比较特殊的建筑,比如说附近有小溪,河流、桥什么的。”
经屠鸾一点,水仙想起来了,“对,旁边好像是个河道,我还听见水流的声音了。”
屠鸾神色严肃起来,“这事儿你还同其他人说过没有?”
水仙人精一般,哪会不知道她在担忧什么,“也就是了解你的性子才会同你说,别人我一嘴都没提过,就怕引火烧身。”
屠鸾放心下来,拉着她的手道,“我就知道你最是聪明,这事儿烂在肚子里,以后跟谁也不要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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