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问题，同样困扰了陈蕙兰一晚上。
当静下心回望上辈子走过的路，摈弃重生后偏见的审视，陈蕙兰发现，当她特别厌恶一个人的时候，永远只能看到对方的缺点。
就好像对柳文彬，她怨恨他的大男子主义，痛斥他的指手画脚，指责他浑浑噩噩一辈子一事无成，厌恶他把女儿当男孩一样养。
可反观她自己本身，上辈子病秧子一个，活在严重的家庭主妇教化之下，从来没想过反抗，心安理得的成为一个顾家的女人。
唯有接近死亡，她才知道妥协之后的人格有多么腐朽可怕。
她从来没想过自力更生，从来没想过靠自己双手致富，向来只会安于现状怨恨人生的不公。
细细想来，至少柳文彬的大男子主义并不极端。
不管家里大小事，他都会有商有量，绝不会搞独断专行，尤其是女儿长大之后，他对女儿的决定完全插不上嘴，时常在女儿那儿吃瘪。
她身体不好，柳文彬从来没有刻薄的让她出去找工作。即便身边的同事、亲友大都劝他让媳妇出来打工，他也从不妥协。
可能在他眼里，他是男人，是一家之主，有责任赚钱养家，直到他下岗失业，外出打工吃尽了苦头，整个人才变得颓废。
陈蕙兰还记得第二次吐血住院的时候，女儿刚小学一年级，他请假在家，家和医院两头跑，照顾人也细致耐心。
虽然他把女儿当男孩养，但也仅仅是训练女儿吃苦耐劳，他根本没多少时间陪伴女儿的童年，女儿想要什么他都会不遗余力的满足。
他可能不是定义里的合格丈夫与父亲，但在现实中，其实超越了大部分专横无理的男人。
深夜总会扰乱思绪，陈蕙兰也不例外，心里隐隐为柳文彬开脱，但早上醒来之后，那些心软的念想就荡然无存。
念旧不是什么好事。
她还是得向前看。
“妹儿！”
陈蕙萍的声音老远就传了过来。
陈蕙兰抬头瞄了眼，高芝华跟在后面，怀里还抱着个胖乎乎的小奶娃娃。
“我们今天要去上户口，”高芝华先进店休息会，抱娃娃可不轻松，“那个小韩说了，要在春夏秋冬四个季节里挑一个，给小狗狗当名字。”
小狗狗是大姐给孩子取的乳名。
陈蕙兰莫名想到了杨冬，这孩子命苦，上辈子是个讨喜的大男孩，可惜遇到了个不讲理的恶毒父亲，连高中都没读完就被迫远行打工。
后来杨冬在江浙地带颠沛流离，娶妻生子，隔了十多年才重回彩霞镇看望外公外婆，他还感叹：
“要是当初我爹没有阻止我读高中，我可能就不会那么……”他沉默了，因为他知道没有如果。
陈蕙萍看着胖儿子欢喜得很，戳戳他的小脸道：“他爸爸说小狗是冬天生的，所以就叫陈冬。”
“不行，”陈蕙兰脱口而出地拒绝，“冬天即将远去，春日万物复苏，取名陈春吧。”
陈蕙萍哪懂其中的深意，别人说啥是啥，“要得要得！”
高芝华带着陈蕙萍去彩霞镇给陈春上户口，还得弄一个独生子女父母光荣证。
有了这证，每年才会有补贴，云滇的独生子女补贴会一直发到孩子满十八岁。
到时候能有个三四千块钱。
新年一过，93年到来，粮票全面停止，所有食物全部转移到农贸市场，由农户自行定价出售。
小麦谷的国营商店即将画上圆满的句号。
“姐！我去江边接韩小四！”
陈建军扔下小霸王游戏机，看准了时间，冲到周家门口大喊一声。
周小云屁颠屁颠跟上。
“跟屁虫！”
“略略略！”
陈蕙兰没空管两个小屁孩，今晚韩小四回来，大家打算好好庆祝一番。
每次这种大型活动，陈家和周家都要合并在一起办。
周家的大院子总觉得比自家的要大一些，这回用了三张大桌拼在一块，晚上不知多热闹。
陈蕙兰早早给家里买了大彩电，奈何爸妈看的不过瘾，还是觉得周家的小电视好看，其实他们喜欢的是人多的氛围。
陈蕙兰只好把大彩电搬过来，大家一起看，热热闹闹的，也挺好。
“今天重播西游记，看西游记嘛！”周老太提出建议。
周小彤率先拿起遥控器，掌控全场道：“我要看新白娘子传奇，谁也别阻挡我看大白蛇！”
周老太倍感惋惜，但看了一会儿又忍不住赞叹，“这个大白蛇和小青蛇还是好看的嘛。”
陈蕙兰和大姐一起洗菜，小陈春被长辈们传来传去，挨个欣赏。
今晚的菜由陈蕙兰主厨，陈建军当帮厨。
别看陈建军还在读书，可那自学的手艺相当不错，就是他做菜比较自我，从不考虑别人的口味，他一贯只做那种辛辣刺激的食物。
所以他做麻婆豆腐、水煮肉片、椒麻手撕鸡，陈蕙兰就得来点清淡的菜系平衡一下饭桌上的口味。
陈蕙兰今天的重头戏在油炸排骨上，这是云滇很地道的家乡菜。
这道菜的关键就在于薄荷。
薄荷一定要选地里刚摘出来的那种，陈蕙兰就是在周家院子现摘现清洗的。
越新鲜的薄荷越嫩，被炸过之后更清香。
要想油炸排骨不单单是油炸那么简单，处理排骨的过程就得十分细致，要把血沫浸泡出来。
腌制的配料也很讲究，陈蕙兰有自己的独家秘方，做出来的排骨一点也不柴，嫩嫩的，咬一口还会冒汁。
排骨被炸至金黄，边缘微焦的时候，倒入事先准备好的薄荷，只需短短几秒翻炒，即可出锅。
薄荷不至于被榨干，排骨也染上了薄荷的香气，使得一道简单的油炸排骨瞬间有了精妙的灵魂。
韩小四背着一个大包，家也没回，直接来周家蹭饭。
几家人坐在一块儿，尽是对韩小四的寒暄。
韩小四十分急切地夹了块油炸排骨，还没吃呢，薄荷的清香萦绕鼻尖，排骨的焦黄被油光包裹，不禁惹得口水直流。
排骨入口，味蕾率先被薄荷的味道攻破防线，牙齿快速咀嚼，肉骨分离，焦香四溢，实乃佳品。
“太好吃了！”韩小四就差激动地大哭一通，“好久没吃过家乡的味道了！”
“那你们在西藏都吃些什么呀？”这通常是老年人必问的问题。
长辈们普遍认为家乡以外的饮食都不太正常，“小四，他们是不是不吃大白米饭？是不是只吃面食？顿顿饭都是馒头包子馕？”
就好像外省人眼里，云滇到处都是孔雀和大象，顿顿饭都是米线米线。
陈蕙兰选择做一位听众，听着老老少少畅谈了一晚上。
不知道为什么，1993年过得尤其之快，许是没什么令人记忆犹新的重大事件，又或是生活本就如此。
越是平淡的日子，时间越是悄然流逝。
陈蕙兰对今年的记忆，仅仅停留在贺婷婷的和金老板的关系上。
他俩一下子就成为了亲密无间的合作伙伴。
陈蕙兰实在想不到什么好的词语形容这段关系，因为贺婷婷说了。
“你别多想，我只是和老金一起去云市开超市而已。”
“你的舞厅怎么办？”陈蕙兰只好关心一下这个问题。
贺婷婷没多想，像是老早之前就做好了打算，“舞厅的小钱不好挣了，你没听说吗？彩霞镇开始大规模建设，明年后年就看不见水田和平房了，到时候不少人肯定要搬去彩霞镇住。”
“对了，”贺婷婷忙着收拾行李，想到什么突然站起来道，“马丽苏爸爸不是新一矿的矿长吗？我偷偷跟你说哈，她爸说了，新一矿的煤快要被挖完了，小麦谷迟早要被荒废。”
贺婷婷说起小道消息来简直不亦乐乎，滔滔不绝：“你知道煤挖完了是什么概念吗？”
陈蕙兰知道，但也只能摇摇头。
贺婷婷瞪大了眼睛，好似说什么惊天消息一样，“煤挖的越多，小麦谷地表越薄，意味着不能住人了，我爸妈已经着手计划去云市买房子了。”
陈蕙兰记得清楚，贺婷婷的爸爸再过两年就会被调任到云市大医院，那时候小麦谷的医院会被彩霞镇合并。
自从，小麦谷的人看病只能到彩霞镇去。
贺婷婷看陈蕙兰一副心不在焉的模样，很是操心，“我跟你说那么多，你就没点想法吗？要不你也去云市买房子吧？你这手艺到云市不得赚疯了？”
陈蕙兰倒是想去，可那是省城啊，一套房子起码得二三十万，哪怕是首付，也不可能低于十万。
她现在一年到头也才挣个五万六万，即使能交首付，那也没钱租店面了呀。
大城市，最不缺的，就是吃的。
陈蕙兰还是打算再攒一攒，脚踏实地，一步一步来，先从农村到城镇，再慢慢攻略大城市。
贺婷婷就这么和金老板携手并进闯荡大城市去了。
马丽苏一年四季不见踪迹，据她妈妈透露，她被一个重庆大老板追求，资产有好几千万的那种，这里面肯定有夸大的成分，不然怎么没见马丽苏嚷嚷着结婚？
昔日的四姐妹，分道扬镳，只剩周小彤佛系地窝在家里看电视，毫无世俗欲望。
陈蕙兰又努力了一年，终于在1994年的春天，等到彩霞镇的“豪宅”建好了！
一栋精致的灰石子楼房，外观有点西式复古风，周围有专门的高栅栏，栅栏边种着花草，偌大的院子刚刚好策划了五个停车位。
这就是彩霞镇最别致的小区，一个小区只有五套房。
一套房子全款六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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