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文彬赶到的时候,柳荣富已经被送到了彩霞镇医院。
医院刚修建好住院部,柳荣富检查了一通,被送往传染科了。
吓得柳文珠小声抽泣,“爸爸怎么可能得肺结核?是不是检查错了?”
事实上,确实是小破医院检查错了,但柳文彬也不好直说,“别担心,姐,如果检查错了,会转科的。”
果不其然,几个儿女聚在住院部门口的花园里商讨了半天,柳文彬接到二哥柳文和的电话,“医院检查错了,爸爸是血肺病,不是肺结核,已经从传染科转出来了,你们可以来呼吸内科了。”
传染科是不能轻易进去的,但其他科就可以了。
一行人又转向呼吸内科。
住院部一共六层楼,但没有电梯,病人的急救通道就是没有台阶的平滑坡。
柳荣富躺在病床上,脸色惨白,戴着个氧气吸入器,嘴里一直咕嘟咕嘟念叨着什么。
可惜没人能听得懂,因为柳荣富是哈尼族,会哈尼族语,和汉族牧祖秀结婚之后,生下的孩子全都写成了汉族户口,也没教孩子们哈尼族语言,所以老了时常嘀嘀咕咕说些听不懂的话,八成就是民族语言。
几个兄弟姐妹轮流看守,只有柳文芳没有赶回来。
血肺病在临床医院中可能并不是这么叫,但这是一种常年身处地下的挖煤工人会得的一种慢性病。
挖煤过程粉尘特别多,尤其是煤碳粉吸入之后,会让肺部纤维化,造成呼吸困难。
几天后的一个傍晚,柳荣富便因为呼吸衰竭而悄然辞世。
亲人辞世总是令人悲痛的,但总得有人出来主持大局。
柳家老二柳文和先让姊妹几个帮柳荣富换了套干净衣服,又对柳文彬说:“你回家找点米、鸡蛋、蜡烛和香,然后来医院停尸房。”
上辈子陈蕙兰就和柳文彬一起去过医院停尸房,那叫一个阴森,纵观现在,她也害怕,赶紧给准备好东西,想了半晌,还是决定陪他一起去。
走之前,陈蕙兰把柳莹送到柳文珠家,才和柳文彬赶往医院停尸房。
因为老人是在晚间离开的,所以已经下班的殡仪馆得第二天一早才能拉尸体火化。
而二哥柳文和对丧葬了解颇多,按照要求需要找一个年轻气盛的家属守尸一夜,说得好像有人会来偷尸体一样。
彩霞镇医院建在山脚,四周全是茂密的树林,这天一黑,林中没有灯,唯独停尸房有些许光亮,灯光投射,显得周围特别阴森。
虽然知道无事发生,但陈蕙兰还是害怕地抓着柳文彬的胳膊。
停尸房很小,柳文和正在里面守着,看到人影才出来,“把香插在米上,蜡烛点在爸爸四周,鸡蛋的话,头这边放一个,脚那边放一个。”
陈蕙兰不晓得为什么这样做,但是这样弄委实有点吓人。而且奇怪的是,上辈子柳文彬没买到白蜡烛,这辈子同样跑遍所有商店,仍旧买不到白蜡烛。
所以,老爷子周围点的全是红蜡烛。
乍一看,有点渗人。
“不能让蜡烛熄灭,”柳文和告诉柳文彬,接着看向陈蕙兰,“你就不要在这了,不吉利。”
其实二哥想说女人阴气重,陈蕙兰清楚得很。
上辈子是因为她身子虚,看上去就压不住东西,但现在她明显精气神十足,故而二哥语气委婉了些。
反正话里话外,就是不能让女人呆在这里。
陈蕙兰只好去住院部一楼找二嫂彭翠。
现在正是彩霞镇经济条件最好的时期,医院不说设施多先进,但比起大姐那会儿生孩子的小黑屋要好很多,就连晚上,住院部也是灯火辉煌。
只是这份辉煌并没有维持太久,十几年后这个医院只能靠退休工人每个月的医药费勉强维持开销。
甚至连花了大价钱建造的住院部,也沦为一座无人问津的空楼。
更别说什么停尸房,它往后只会是个废弃屋,哪家老人过了世,只能放在家里等待殡仪馆的人来拉。
彭翠一个人坐在一楼门诊部外的塑料椅子上,目光有些呆滞,看到陈蕙兰也只是轻轻打量一番,并未言语。
陈蕙兰起先以为是因为老爷子过世,二嫂伤心欲绝所致,可坐了会儿才发现,二嫂似乎已经有了些疾病开始的前兆。
“二嫂?要不要吃点饼干?”这些都是陈蕙兰来时准备好的,“来,矿泉水,没开封的。”
彭翠精神很低迷,仿佛知道陈蕙兰是谁,接过水和饼干一个劲狂吃,但是一句话也没说。
陈蕙兰愣了愣,她知道二嫂后来得了抑郁症,常年少言寡语,别人叫她她也不答应,哪怕二哥在市里买了房,她也住不惯,偏要一个人回彩霞镇居住。
她每天都要买很多很多菜,直到两只手坠得满满当当,她才会停止买菜。
买回来的菜吃不完,就搁在厨房,让其慢慢腐烂变质。
陈蕙兰并不清楚二嫂病情发作的原因,她记得二嫂是在她儿子结婚前后才发病的,原来这几年就开始有了苗头。
“你又咋个了?”柳文和突然出声。
吓了陈蕙兰一跳,她忙寻人,“二哥,都弄好了?”
柳文和可能觉得彭翠的反应有点丢人,把人直接拽起来,抢过被吃得到处都是的饼干,转头对陈蕙兰说:
“嗯,让老四守着就好,你不回家吗?”
陈蕙兰应声,“我等着他,二哥你先带二嫂回去休息吧。”
望着二哥二嫂离开,陈蕙兰思来想去,只能猜测是二哥太习惯性的pua妻子了吧。
毕竟柳家只有柳文和生了个独子,又得牧祖秀疼爱,所以柳文和总是一副自视清高的模样。
别人家的家事不好深究,陈蕙兰也不能多问,只得将所有猜测抛之脑后。
天刚蒙蒙亮,陈蕙兰在住院部门口的花园散步时,看到了殡仪馆的车,她跟着来到停尸房门口。
接下来大哥二哥陆续到达,柳文珠送女儿到学校,又送柳莹去幼儿园,正巧和城里赶回来的柳文芳相遇,两姐妹匆匆而至。
再然后的流程就是火化安葬哀悼一条龙。
骨灰盒仍旧是柳文彬捧着,柳文珠全程为其打伞。伞必须是黑伞,不能让骨灰盒照到太阳。
墓地选在彩霞镇的后山,大片大片的松树林之间,柳文和提议买双穴,等母亲过世之后能和父亲合葬在一起。
下葬当天,柳文和在墓地边上放生了一只大公鸡,又为一旁的山神碑上了三柱高香。
墓穴里放置一张小板凳,柳文彬将骨灰盒放在上面,因为柳文和说了:
“骨灰盒不能着地。”
大家都按他的话照做。
当晚,柳文和请了一位老先生到家里来,为逝去的父亲做法事。
其实老先生看上去并不老,但是当地丧事全都由他办理,应该是个技艺娴熟的老师傅。
牧祖秀压根没去医院看望过老头,只一直在家烧香拜佛,日夜祈祷,等人真走了她才哭嚎起来。
陈蕙兰坐在婆家门口,跟柳文珠他们折元宝,一到这种繁琐的活,柳文和总有理由:
“这种事该女人来做,这都是功德。”
陈蕙兰觉得他就是在吹牛,这么大的功德他咋不来折几个?还非得自家人折出来的才有效果,不准陈蕙兰去外面买现成的。
“柳莹,你家咋了?”孟丹丹问。
几个小孩围坐在小区花园的桌边,听见柳莹奶奶家传出接连不断的木鱼声,对此感到十分好奇。
柳莹惆怅地说:“我爷爷去世了。”
“那你爷爷会变成鬼吗?”孟丹丹想想都害怕。
李程云忙道:“别怕,我会保护你们的。”
“要不?我们一起去探险?从一楼爬到莹莹家三楼,看看会不会有奇怪的事情发生?”
柳莹对眼前两个一惊一乍的玩伴无话可说,等走到家门口,她就被妈妈拽走了。
孟丹丹特别好奇,一直瞻望门口烧纸的情况,好半天才招手告别。
李程云小身板都在发抖,虽然没想象中的可怕,但跳动飞舞的火星子和死人联系在一起,就够可怕了。
他怔住,急忙拍拍孟丹丹,“我们快走吧。”
陈蕙兰将柳莹拉到角落,听着先生发话:
“家属们,按照辈分顺序,从老到幼依次排序,每个人跪下,将手中的供果高举过头顶,我让你们放下再放下。”
就这样,柳莹跪在最后面,手中举着个不锈钢大碗,碗里还放着一串假葡萄,据说爷爷只吃假的东西。
等这个不知道怎么形容的仪式结束,柳莹又被挤到角落,观看先生“变戏法”。
一块红色的布,被先生交叠,置于火上烧一下,火星子竟然会烧出几颗五角星。
这时先生说:“老爷子下辈子转世投女胎。”
即便先生这么说,那谁知道下辈子到底如何?陈蕙兰觉得这玩意就是信则有,不信则无。
老先生可不能白请,柳文和张罗着家里人挨个去算命。
老先生仍旧是上辈子那些话术,要么命中缺火,要么五行克金。
陈蕙兰隐隐觉得老先生没有宋阿婆那么厉害。
倒是莹莹的名字,上辈子因为老先生说她命中犯水关,故而改过名字。
上辈子莹莹读小学之前的名字是柳滢,因为命里忌水,所以改名柳莹。
但是现在老先生还说柳莹犯水,陈蕙兰真不知道这名字咋改了。
末了,老先生留下一袋香灰,“七日后回魂夜,将香灰撒在老爷子床边,夜间莫要走动,等隔日方可知晓老爷子动向。”
七日后的清晨,香灰上全是小鸟脚印,说是老爷子变成了鸟被黑白无常牵引着回家看看。
最后请老先生花费了将近八千,其余安葬费、墓穴费等等加起来,一共用了一万五,每家平摊三千。
大哥柳文福不乐意了,直抱怨大师费花的冤枉,但他只敢窝里横,真正敢出气的是大嫂余雁。
“我们只出墓穴和火葬的钱,大师又不是我们要请的,谁请的谁来付!”
柳文彬全是从柳文珠那听来的,两姐弟在同一个厂上班,消息传的很快。
他晓得了又来跟陈蕙兰描述。
陈蕙兰半年前腌的腊肉还没吃完,今天切了一块下来,搓洗几遍再下锅煮。
要想腊肉不齁不卡嗓子,煮的时候放三颗冰糖下去,可以很好的中和咸味。
煮好的腊肉切片,上好的猪五花,切出来晶莹剔透,片片都亮晶晶的,肥肉就好像会发光一般。
装盘即食。
腊肉是最好的下饭菜,好吃是好吃,只是不要多吃。
陈蕙兰只许莹莹吃一片。
柳文彬倒是一夹好几片,哐哐两嘴,饭碗就空了,他起身去盛饭,回来接着说:
“我二哥当场就和大嫂撕破了脸皮,说钱不出可以,只要把大哥一家踢出家谱就行。”
陈蕙兰好奇的是上辈子大哥家也没闹过这事啊,私下柳文彬避开莹莹猜测道:
“会不会是因为上辈子我家更穷,我家都出那份钱,他们不好不出。”
陈蕙兰想来也有可能,前世柳家这群兄弟姐妹中,只有柳文彬家是单职工,挣的钱自然没有他们多。
挣得最少的弟弟都出钱了,当大哥的要是不出那岂不是更没脸面。
只不过现在柳文彬努力上进,从最开始的锅炉工到锅炉班班长,再到厂里的技术员,又是如今的副厂长,工资水涨船高,生活条件必然成了柳家最好的。
反观大哥柳文福原地踏步,和大嫂余雁一样扣扣搜搜。垫底的人自然心安理得反抗了。
看着柳文彬欲言又止的模样,陈蕙兰隐隐不安,“你不会是想替大哥出那份钱吧?”
“我确实那么想过。”
陈蕙兰白了他一眼,恨铁不成钢道:“你别忘了上辈子这两人是怎么巴结你妈的。”
别看余雁现在神气得很,连牧祖秀都不怕,可等牧祖秀身体愈发不好的时候,两人俨然成了哈巴狗,天天围着牧祖秀转,看中的就是牧祖秀的房子和存折。
原本牧祖秀想把房子留给柳文彬,因为她的小儿子失业下岗工作不顺,孙女柳莹又正好考上外省大学需要学费。
那时柳文和、柳文珠和柳文芳全没意见,就柳文福两口子拿着退休工资,仍旧省吃俭用舍不得进城买房,眼巴巴盯着这套房子不肯放手。
甚至还在牧祖秀面前说柳文彬的坏话,说莹莹毕业不找工作是在啃老吸血!
要是柳文彬因为这辈子有了点小钱就圣母心泛滥的话,陈蕙兰还真看不起他。
柳文彬显然是被陈蕙兰的白眼吓到了,立马解释,“但我也只是想想。接下来怎么解决,就看二哥的吧。”
“这还差不多。”
柳文彬琢磨琢磨,将憋了半天的话说出来:
“其实,我要换工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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