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发钦佩南湫石的仆人们, 却发现徐渺在统计另一组数据。
——普通工人与特聘工人的人均寿命对比。
12小时工作制的工人人均寿命45岁,16小时工作制下,骤降到33岁。
几名仆人有些茫然,不明白徐渺为什么会算这个, 也不明白为什么只是多做了四个小时, 人均寿命会降低这么多。
像他们每天24小时待命, 也没这么短命。
像是一道闪电划过漆黑夜空, 劈开本就龟裂的大地, 从中渗出幽灵般的冷火, 日复一日为主人们服务的仆从,突然发现一个从没有注意过的问题。
他们的同事,早已经换过好几轮。
有人生病,有人怀孕, 还有人找到了更好的去处。
听起来没什么不对。
但令人不安的是, 他们再也没有见过这些人。
隐隐约约意识到“离开”=“消失”,“消失”又意味着什么?
几人浑浑噩噩,想不出,也不敢想。
冬葵却已经回想起南湫石那双冰冷如钢铁的眸子。
她直白道:“那些工人活不了太久了, 对吗?”
参加游.行的大都是中级工人,年龄已经在30上下。
按照特别聘任的平均寿命,他们只剩两三年可活。
有名仆从忍不住问:“徐小姐, 这些数据可靠吗?”
她们没有接受过高等教育, 无法辨别徐渺的数据分析方法是否准确。
家主派她们到徐渺身边,也没有提太多要求, 只让她们照顾好徐小姐,这是南家未来的女主人。
她们无法相信,那个总是温和微笑的主人, 看似宽容的处理方式,竟然会将工人们推入地狱。
徐渺统计这组数据,为的就是让仆人们发问。
南湫石往她身边送人,这些人就只有两条路可走。
要么加入她,要么继续忠于南家——直到死亡。
她给她们选择的机会。
所以她要把真相剖开给她们看。
她毫不避讳地骇入工厂监控,投放车间中的场景。
一排排工作台上摆放着沾满油污的机械装置,每个工人身着灰色化纤工服,拧着螺丝,调试着电阻片,挑选着继电器。
他们中的一部分,时不时要拿起手边一支绿色小塑料瓶,往眼睛里滴一两滴透明液体。
有一些滴得频繁的,脸颊呈现出怪异的酡红。
“这是一种提神药剂。”徐渺主动为不解的冬葵与仆人们解释,她需要在信号断开前把这件事解决,“机修工作对视力和专注度要求很高,工人们习惯购买这种药剂辅助工作,它的价格很便宜,到处都能买到,没有人告诉他们,这种药会损伤神经,造成大脑萎缩,心力衰竭。”
仆人们隐隐约约明白了什么,冬葵则一针见血指出:“每天多出的四小时工作所需要的药剂,恐怕正好就是人体代谢能力的极限。”
“是的。”徐渺打开一篇论文,她知道大家看不懂原理,直接下滑拖到影像对比,“左边是每天工作12小时工人的心脏,右边是16小时的。”
影像很直观,16小时工人明显能看到心脏肥厚,心室附壁血栓,律动失常,令人担心下一秒就要停止跳动。
拖着这样的身体,能活几年,全看运气。
仆人们越发茫然。
这件事,家主知道吗?
他们求助地望向徐渺,徐渺打开了另一个视频。
这次是工厂附近的快餐档口,一名老工人劝几名年轻工人,不要为了一点涨薪就去做16小时。
“会死人的。”老工人苦口婆心,“很多人就是这么死的,这钱赚得不划算。”
年轻工人笑笑,哪有什么不划算,就算自己不小心出事,挣的钱还能留给家里。
老人的劝诫总是不被重视的,年轻工人们摇摇头,反正多的时间也是睡觉浪费了,还不如多干点活呢,好多人想申请,还申请不上呢。
他们和老人打着哈哈,依然选择了16小时工作。
仆人们慌乱地掐住手心,答案很显然了,连有经验的老工人都知道的事,家主又怎么会不知道呢?
对游.行工人的处置,分明是温水煮青蛙。
可拿了钱的工人们,还是要感激她的。
她可是给了好大一笔钱啊。
想多赚钱,就要多干活,确实是对的啊。
到底哪里出了问题?
仆人们想不明白。
落日熔金,渐渐熄灭的夕阳似乎要轰轰烈烈燃尽最后的生命,将天空肆意涂抹成一幅绚烂油画。
摄影师们急忙搬出相机,留下它的残影。
刚吃完晚饭的工人们却没有这份闲情逸致,他们匆匆赶回厂区,准备继续工作。
一只蔚蓝色的蝴蝶掠过他们鼻尖,落下一串晶莹鳞粉,纷纷扬扬与弥漫的黄昏汇融,仿佛燃到尽头的柴火堆爆出零星火星。
噼啪。
火星灼痛了仍旧蒙昧的灵魂。
工人们失神愣在原地。
此刻的他们还不知道,这只蝴蝶永远不会出现在摄影师的镜头中。
他们只是觉得,蝴蝶很美,美到即使时间就是金钱,也必须要抽出人生中至关重要的几分钟,停下脚步多看一眼。
来自虚拟世界的蓝色蝴蝶翩翩起舞,知识化为二进制数据藏在鳞粉中,润物细无声地灌入他们的脑神经。
坚实的知识壁垒第一次被人为打破。
提神药剂的工作原理清晰地展现在他们面前。
包裹在蜜糖下的真相散发出苦涩的味道。
一个血淋淋的疑问抛到了他们面前。
为什么我那么努力工作,生活却没有变好?
为什么我以为的好,居然是更差?
正欣喜于“调岗加薪”的年轻工人彷徨四顾,看到周围人眼里映出的自己,脸色如出一辙的苍白,神色出奇一致的无措。
他们感到恐惧,恐惧那要命的提神药剂。但他们又觉得,那不是恐惧的根源。
药剂可以不吃,更多更要命的,却是避都避不开的。
zer向徐渺汇报任务已经完成,却没有得到回应。
列车再次驶入荒野腹地,徐渺再次与城市失去了联系。
徐渺坦率地表达出自身与南湫石的道不同。
在接下来的72小时,仆人们有很长的时间可以考虑自己的选择。
72小时后进入春雨市的行政区域、信号恢复正常,依然忠于南湫石的仆人,将迎来最终的结局。
他们无辜吗?
无辜。
徐渺会心软吗?
不会。
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
时近深夜。
町野市,外城区,稻草巷。
稀稀拉拉的路灯散发出倦怠的暗光,几只野猫趴在墙头打盹,码头工人们大都还没收工,贫民窟的深巷犹如花团锦簇的地毯下打扫不干净的虱子。
潮湿的墙角涂着幅漫画,工人佝偻着腰背扛起货物,货物上方端坐着面目模糊却西装革履的大人物。
缭乱的细雨打湿了斑驳墙皮,飞艇广告照亮巷子一角,咔哒一声,表皮剥落的锈黄色合金门把手被一只大手拧开,簌簌灰尘扬起又落下,一身灰色工装的段承霖带着几名工人一马当先,捞起肩头抹布,熟练地擦拭起积灰的家具。
轮毂碾过地面发出辘辘声响,剃着平头身材健壮的女工人千原推着一辆轮椅,轮椅上坐着一名眉发雪白的女人。
“薛老师,您以后就住这里。”
女人正是已将意识下载进人造人躯体中的薛春月。
避过风头后,左砚辞托段承霖将她接到这里。
薛春月还在适应这具身体的阶段,反应略显迟钝地点了点头:“谢谢你们。”
“是我们要感谢您。”段承霖说,他上过学,知道一个愿意来外城区执教的老师的意义,他汗流浃背收拾屋子,把家具擦得都能反光。
薛春月生性寡言,没和他再互相谢来谢去,她翻开早已准备好的教案,思考如何补充完善。
她准备了两门课程,一门讲义体维修技术,在垃圾场找到报废义体维修后使用,是工人们最快改善生活条件的方法。
另一门则是讲《劳动的异化》。
这门课程不是她学过的,而是徐渺整理后留给她的,但她看到这个题目,就已经感觉到,它比任何技术课程都更重要。
她抬起头,望着干劲满满对未来充满希望的工人们,陷入了沉思。
夜幕完全落了下来,远离城市的荒野之上,一辆列车沿着笔直的轨道奔向前方的目的地,车窗隐约透出的灯光成为大地上唯一的亮色。
车厢里静谧无声,偶尔响起细碎轻语,或是一声婴儿啼哭,又很快被大人哄睡。大部分乘客都已经休息,人们总是被防护罩保护得很好,即使是夜晚也不需要太过担心。
徐渺同样感到困意浓烈。
冬葵帮她铺好了床,头等座宽敞,她的包厢或许比某些乘客在城市里的家都大。
几名仆人来劝她早点休息。
她打了个哈欠,望向窗外,不置可否。
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错觉,自从上车后,她总是特别容易犯困。
她的精神不受控制地倦懒下去,大脑疲于思考任何问题。
一种长期处于危险之中锻炼出的本能惊醒了她。
她手背上的汗毛竖起,后颈发硬,她垂下的眼睑强行抬起,涣散的瞳仁一瞬间聚焦。
阿墨察觉到她的不对劲,从她膝头跳到桌上,猫眼凌厉地望向夜色深处。
山脊模糊在黑夜中,轮廓随着夜风起伏。
天上,突然下起了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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