耳边又响起一声猫叫, 徐渺回过神,循声望去,阿墨撇了下头, 示意她往浴室走。
浴缸里已经放好水, 是专门给她准备的,她诧异望向正翘尾巴的黑猫, 俯身撩起一捧,温水渗进干渴肌肤, 基因中的本能告诉她,水的盐度大约3.5%, 是接近海水的浓度。
鳞片迫不及待涌出肌肤, 催促徐渺快钻进水里, 她低下头, 还没来得及说声谢,阿墨已经扭头, 跳起身用爪子勾着门把手带上磨砂玻璃门,无声无息退出了浴室。
隔着磨砂玻璃, 徐渺看到那团影影绰绰的黑影背对门坐下,沉默却尽职地承担起守卫的工作。
她收回视线, 脱去全部衣物,先用花洒冲掉身上、头发里、耳朵内的沙粒, 才慢慢躺进温暖的浴缸里,水的温度令人想起盛夏阳光打进海底,鲜艳的珊瑚与透明的水母随着水波轻轻晃动,五颜六色的气泡从鱼群嘴里成串吐出,泡泡中倒映着如梦似幻的海底世界。
她闭上眼睛,沉入“海底”。
身体最大限度地接触水, 每一寸肌肤都被滋润,绚丽的鱼尾在不大的浴缸中难以完全打开,略显急躁地拍打沾满水汽的墙壁,三对鳃愉悦张合,尖锐的指甲延展,搭着浴缸边沿,泛着冰冷光泽。
徐渺在水中躺了很久,久到就这么睡着了,黑发散落在水底像茂密的海藻,思绪不断下坠,往漆黑无光的深渊坠落,就像回到母亲的怀抱。
周遭安静极了,一门之隔黑猫心脏的跳动声那么清晰,一下又一下有节奏的律动组成一把木锤子,把绷得过紧的神经一寸寸敲得松软。
放松下来的大脑进入深度睡眠。
黑暗的深渊中出现一缕光。
徐渺仰起头,顺着那缕光朝高空望去,曦光照出一条通天路,路的尽头悬着两个太阳,太阳们交相辉映,煌煌烈烈,灼热却不刺目,像是威严本身。
徐渺心中生起一股强烈冲动,想要逐光而去,从此不再寒冷孤寂。她怔了半晌,总觉得忘了什么,却又想不起来。她仰着头,睁着眼睛,向往地望着高空中的太阳,眼睛睁得太久,干涩得流出泪水,沿着两颊滑落,流到嘴边,尝到苦涩的味道。
离开深渊,奔向那太阳,所有酸苦都会离你而去。
徐渺擦了擦眼角的泪水,踮起脚尖朝太阳们伸出手,辉光大涨,似乎象征某种肯定与鼓励,下一秒徐渺却转过身,朝着更深的深渊游去。
这一刻她不知道自己是谁,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头顶的两个太阳又是什么东西。她只是潜意识觉得,要去那高天之上,首先得了解脚下这片深渊。她不喜欢一无所知的高贵,那令她感到不踏实。她走得毫不犹豫,似乎一点也不眷恋太阳的温暖。
太阳们收敛了光芒,沉默地望着少女远去。
“你们说,徐渺小姐什么时候才会过来?”几个年轻人在说话,但徐渺听不真切,她在黑暗中顺着声音往前,探求声音来源。这片深渊似乎没有尽头,像大海一般宽广,意识的触角四面八方延展出去,触碰到大大小小的气泡。声音的主人在其中一个泡泡内。
徐渺钻进这个气泡,看到几张陌生却又熟悉的面孔,他们有的生着银眸,有的红发碧眼,罗非家族与洛希尔家族这两个词汇闯入大脑,原来他们隶属于两个家族的安保部队,一次执行任务失败就成了敌人的俘虏——
她是怎么知道的?
徐渺心中产生了疑问,但这疑问好像抹了油的钢珠,滴溜溜从齿轮间滑走,下一秒她就忘了这个疑问,专心打量起眼前的画面。
几个年轻人好像看不见她,一边开收割机一边聊天,灰尘与秸秆碎末在空中飞扬,饱满的小麦脱了粒,被传送带运送到运输车上,由一群穿着统一制服的家政仿生人运回不远处的基地储藏。
一头翼展达到两米的巨大雪鸮踱着步子在田间穿梭,背在身后的翅膀仿佛老大爷叉腰,神气活现的表情和人没什么不同,正干农活的年轻人嘟哝:“又来监工啦雪鸮大爷。”
雪鸮扬起脑袋“咕咕”叫了几声,目光如炬地盯着众人,果然十足的监工范。清风拂过还没收割的麦田,金色的麦浪起起伏伏,远处是碧蓝大海,万里无云的天空。
这里晴朗,明亮,温暖,和煦,像每个人都会梦到的桃乡。
“等我们把所有仓库填满,徐渺小姐就回来啦。”
年轻人语调轻快,带着对未来的美好向往。
“鉴于你最近的优异表现,总署决定提拔你担任町野警署副署长。”一道中年男音从更前方传来,徐渺转身,循着声音游动,钻进另一个气泡。
门窗高大的警署大厅中,庄严的合金联邦标志下,一场授衔仪式正在进行。所有警员站得笔直,帽檐下的眼睛目光沉稳,透出发自内心的喜悦与赞赏。
署长巴顿挺着滚圆肚子,踮着脚尖,将一枚勋章别到身穿蓝灰色警服、脚蹬牛皮靴的短发女警肩上。
他拍了拍女警的肩膀:“好好干小穆,这是市民们对你的肯定。”
女警低下头,严谨地回道:“不,是洛希尔家族的肯定。如果不是我追回了那些医疗资料,这辈子都没有升迁的机会。过去的十几年里我一直兢兢业业工作,却没有得到过任何额外的嘉奖。”
巴顿无奈拧眉,摇头道:“很多事情不需要分得这么清楚,升迁是件值得高兴的事……”他走到穆南枝身旁,露出一口烟熏火燎过的黄牙,“三二一,笑一个——”
大腹便便的署长满面笑容,荣升副署长的女警却抬起眸子,目光中似有心事,她嘴巴微张,无声地说了什么,徐渺努力辨认,似乎是她的名字。
“徐渺,快回来吧……”
明明不记得这些人的过往,却又自然而然蹦出他们的名字,徐渺困惑地望着定格画面,耳旁再次响起几个人的声音。这一次的声音甚至夹杂着几声狗吠,奇怪的是这些吠叫她都能听懂。
“游戏已经发布出去了,凌泉哥,还要麻烦你继续支撑游戏代码方面的工作。”
“别说什么麻烦不麻烦的,这都是我应该做的。”“汪汪”的叫声传到徐渺耳中,自动转换成她能理解的意思,“我们是同伴,是家人,渺渺救了我们所有人,我们当然也要救她。”
徐渺如法炮制,找到了这个气泡,看到了气泡中的画面,光线昏暗的狭窄公寓内,少女盘腿坐在床上,长毛狗趴在她脚边,一人一狗对着面前的终端,十指/爪子上下翻飞,敲出一行行复杂的代码。
旁边的单人沙发里,戴着眼镜的清隽青年打着喷嚏,脸上泛着过敏的潮.红,捏着耳机不知道在和谁语音:“对,我们希望在尽可能短的时间内把这个游戏广泛传播……病毒式营销,这个词很精准,就是病毒式营销,当玩家体力值耗尽,为了尽快获取新的体力值,他们会自觉利用手头的社交关系,分享给认识的每一个人,所以我们将第二关设置得很难……但我们会制造出一种‘就差一点点’的错觉,让玩家为某个小失误懊悔不已,迫不及待重开一局,我们会让他们坚信,只要这一局小心一点,就一定能成功……我们还设置了各个城市战队,让城市与城市竞争,激发各个城市玩家的好胜心……”
这是在制作游戏?徐渺疑惑地往前探了探,想要看清终端前悬浮着的代码都写了什么,却感觉眼前蒙着一层纱,那些细节的东西都像镜花水月,不管她怎么努力,始终模糊不清。
接着她又听到清隽青年说:“游戏的目的……不,不是动员玩家一起寻找徐渺,那会将她架在火上烤,她现在在荒野中,我们相信她还活着,她一定会活着回来,但有些人不希望她活着,我们需要给那些人找点事做……没错,你猜对了,游戏中的敌方基地就是现实中各大财团的基地,全世界将展开一场轰轰烈烈破解基地安保系统的运动……”
本能地嗅到危险的味道,一旦财团追踪到他们,这个游戏或许会给这间小公寓引来灭顶之灾,徐渺正要打断忙碌的几人,又听到其他声音。
她像一个喝断片的酒鬼,瞬间忘了刚才想做什么,转身朝着那些声音游去。她看到一个又一个气泡,这些气泡中,有小姑娘抱着玩具熊对着鱼缸说话,有身穿白大褂的医生在给残疾工人安装义体,有坐在轮椅上的老师给工人们授课,有大盖帽上镌刻镀银盾形蝴蝶警徽的网警们拷走传播迷幻剂的犯罪嫌疑人,还有一群穿梭在鱼群中询问对方“你会说话吗”的蛇人。
徐渺一幕幕望过去,无边深渊中游荡着数不清的气泡,但很多气泡她进不去,听不到声音,也看不到画面。只有那些冥冥之中仿佛与她有着千丝万缕联系的气泡,才会心甘情愿向她敞开大门。
她逐渐意识到这里不是现实,气泡中的画面也不是实况转播,那些细节缺失的画面像记忆,也像梦。
梦。
她在做梦。
她突然打了个寒颤,感觉到全身发冷,她眼前变得漆黑,死一般的安静,她冷得瑟瑟发抖,牙齿咯咯打架,她想要捞点什么盖在身上,却只捞到一捧水,水流从指缝溜走,就像她的时间。
她一下睁开了眼睛,眼前恢复了光明。
“哗啦啦”一阵水声,她从浴缸中坐起,鱼尾把已经变凉的淡盐水拍出巨大水花。
墙面地砖全都湿了,动静惊醒了门口假寐的黑猫,一根黑尾巴把磨砂玻璃门顶开一条缝,卷起一杯温水递进门缝里。
徐渺起身,鱼尾转眼化为双腿,她捞起浴巾裹住身体,光着脚踩着湿滑的地砖,走到门口,接过黑猫用尾巴递来的温水,低头抿了一口。
她回想刚才的梦,脑中无端冒出一个词,像是以前忽略的知识从大脑某个角落翻出,又像是先天遗传得到的神秘常识。这个词是集体潜意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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