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序已是暮春,海棠垂丝,清丽悦目。
蓁蓁早起用过饭之后,便一头扎进运回来的账本堆,从里头挖出藏着的猫腻,或誊抄在纸上,或标出疑惑之处,回头让耿六叔找东家多问些消息,好让她判断真假。
看得久了,到底有些眼睛酸疼,遂出来赏赏风景,让脑袋歇一歇。
不得不说,谢府的景致很不错。
先帝将谢长离推上高位,委以重任,因办的都是险中求存的事,给的俸禄赏赐也格外优厚。譬如这座府邸,便是先前的京城名园,由先帝下令工部亲自修缮营造,从屋舍楼阁到湖池花木,无不精致。
蓁蓁哪怕住得甚久,仍爱徜徉其间。
错落揉碎的树影覆满水畔,鱼食投入湖中,引得鱼儿竞相来食。清溪和染秋在扬州时就极爱喂鱼,这会儿逗着水中红鲤,不知不觉就聊起了晚饭的菜色,想着做道清蒸鲫鱼来解馋。
正说着呢,就见崔嬷嬷走过来,到跟前施了个礼。
“禀主子,夏夫人和夏姑娘来了。”
“门房奉茶了吧?”
“主子放心,招呼周到着呢。只是她们好几回登门造访,主子都推脱过去,没请她们进内院,夏夫人多少有些不悦。”
崔嬷嬷是跟着谢长离搬进府里的,知道主君对夏家的优待,瞧蓁蓁故意推拒冷落,心里其实也藏满疑惑,只是未敢乱说。
蓁蓁也不太在乎夏家的情绪,只问道:“主君在外书房吗?”
“主君这会儿不在。不过奴婢方才见过阎嬷嬷,她说主君今日得空,出门时叮嘱她备些午饭,想必不久就能回来。”
那可真是天赐良机了!
蓁蓁终于等到这样巧的时机,反倒有些期待跟夏家母女的碰面了。脸上却没表露,只吩咐道:“那就请客人先到临漪榭,好生伺候茶水糕点。就说我这会儿脱不开身,稍晚些过去,请她们见谅。再请嬷嬷费心,瞧见主君回来,赶紧来知会我。”
崔嬷嬷不知她葫芦里卖什么药,却仍谨守本分,依命去办。
蓁蓁则先回住处,对镜补妆。
她生得貌美,又正逢韶华之年,肌肤雪白唇瓣柔嫩,平素养得娇贵,倒无需胭脂水粉装点,只将黛眉稍加描画即可。对镜之时,将发髻挽得更好看些,换个更衬娇丽容色的钗簪,在唇上薄薄施一层口脂,再换身衣裳,便一扫居家的慵懒随意而成曼妙之姿。
——毕竟是会客,姿容盛丽些有益无害。
收拾妥当,再拿糕点垫垫肚子,崔嬷嬷那里已差使小丫鬟飞奔来禀报,说是主君回来了。
蓁蓁遂悄悄叮嘱清溪几句,让她估摸着时间前去外书房,只说蓁蓁有要事相求,请谢长离务必来一趟云光院。
而后动身出门,往临漪榭去会客。
……
临漪榭环丘抱水,离外院不远,就在前往云光院时必经的甬道附近。妙的是花木掩映,隔断视线,若非特地留意,甬道与水榭间不会看到彼此,却能听到声音。
蓁蓁过去时,夏家母女满脸不耐烦。
也难怪她们有情绪,因着夏家长女夏清婉的关系,谢长离对家世平平的夏家格外优待,这在京城人尽皆知。从前后院没有女主人,夏家母女造访时都是崔嬷嬷招待,每回都当成贵客请进去,任由游园。
这几回蓁蓁不肯露面,在夏家母女心里已经是格外慢待,令她们心里越来越不爽快。更何况,据见过夏清婉画像的小丫鬟说,蓁蓁的眉眼还跟夏清婉有几分相似。
如今见了面,果不其然。
且蓁蓁姿貌婉丽,又曾是官宦千金,气度容色都比夏清婉出挑许多。
夏夫人心里愈发不是滋味,既怀疑谢长离纳妾是为着相似的眉眼,想替代女儿,又怕蓁蓁贴身得宠,勾得谢长离移情别恋。
若真如此,夏家可就失了大靠山!
夏夫人心里憋着气,哪怕装出客气的姿态,说话也阴阳怪气的,“虞娘子果真是贵人事忙。进了谢府这么久,竟始终抽不出空暇来会客。今日能来露个面,当真是让我们母女受宠若惊了。”
“夫人过谦了。”蓁蓁仿佛没听出她的嘲讽,只命人看茶,含笑道:“初来乍到,自己的事都没闹清楚,确实不敢僭越。妾身也没想到夫人竟如此热情,赶着这时候三番四次地登门,想着频频谢客终归不好,这才斗胆僭越,来当这会客之人。”
她笑得温婉和气,姿态颇为谦卑。
夏夫人微愣,琢磨了下,才听明白蓁蓁话里的意思——
素来妻妾身份有别,妾室也不过比仆婢尊贵稍许而已。换在平常人家,有女眷造访的时候都是由正室招待,若让妾室去会客,那是要遭笑话的。
蓁蓁不肯出来露面,于礼其实说得过去,倒是她急于扫清隐患,又想给对方栽个骄矜慢待客人的罪名,操之过急了。
原本是来兴师问罪,这么一说,反倒像她不懂礼数,逼着妾室不得不僭越失礼似的。
夏夫人见识有限,又急于攻讦,想不到这些弯绕的礼数上去,此刻被反将一军,无异于自揭短处,反倒被堵得哑口无言。
蓁蓁含笑如旧,徐徐喝了口茶。
“妾身来府里没多久,也不知二位的喜好,偏巧今日主君也不在。若是有招待不周的,还望二位海涵。”说着,又命人去备些席面饭菜。
夏夫人碰了钉子,只好讪笑着客套了几句。
言语往来间,见这美妾虽重礼数,却言辞和软温柔,心里又踏实了几分,遂以更衣为由暂且离开,留女儿夏清和先跟蓁蓁说话。
蓁蓁焉能不知她的打算?
夏夫人再横,到底是个长辈,对她逼得太紧难免落人口实,若再被挑出错处则更为尴尬。
但夏清和不同,女孩子口无遮拦,即便言语过头也最多落个斥责。回头闹得狠了,夏夫人出来打个圆场,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总比亲自撸袖子上场得好。
到时候,蓁蓁若被挑得发了脾气,那正中对方下怀。
若还拿礼数反击,夏清和便可趁机掉一包眼泪,趁着谢长离不知详细,转头就去哭诉自己出身卑弱,暗示蓁蓁仗着家世傲慢欺人——毕竟出身家世没得挑,如果可以,谁不想学得礼数周全呢?
到时候,蓁蓁反要落个欺人太甚的罪名。
这般以弱凌强的招数,蓁蓁前世不是没有领教过。
果然,夏夫人一走,夏清和就阴阳怪气起来。先是为母亲抱不平,讽刺蓁蓁仗着出身盛气凌人,故意堵长辈的话,见蓁蓁不为所动,便又往蓁蓁的痛处上戳。
“虞娘子与我同龄,行事倒比我周全。”夏清和笑得一脸亲近无辜,甚至露出些羡慕,“听闻虞娘子的父亲曾是扬州通判,想必从前锦衣玉食,日子过得很顺吧?放心,谢统领素来刚直,既收留了虞娘子,大约也不会亏待的。虞娘子安心住着,不必想家。”
这话说得恶心,蓁蓁淡笑回应。
夏清和见她沉得住气,没因家道骤变而委屈伤心,又换了招数,“我这是真话,虞娘子别不信。莫说谢统领,就是我,见了虞娘子也觉得亲近呢。”
见蓁蓁疑惑看来,她便笑道:“虞娘子这眉眼,长得跟我姐姐有些相似。”
“不知虞娘子可曾听说我姐姐?”
“她失踪后下落不明,谢统领虽不近女色,却为她费了许多力气,天南海北的帮着找人,实在是……”她故意拖长语气,勾出个引人遐想的暧昧笑容,笑道:“虞娘子跟我姐姐长得像。谢统领对我家抬爱,全是因着姐姐,想必也会对虞娘子多加照拂的。”
这话说得愈发恶心,若换成从前的蓁蓁,怕是早就坐不住了。
毕竟,出身优渥的闺中千金家道中落,非但沦为妾室,还是因像旁人的影子才受人照拂。但凡有点心气,谁能受得住?
或是反诘,或是伤心,一旦情绪被对方捏住,犯错是迟早的事。
蓁蓁从前吃过亏,自不会再入圈套。
她捧着茶,见花木之外那道若影若现的身影已站了好半天,想着火候差不多了,便假意沉下脸。
夏清和见话术奏效,心下大喜,立即咬住这个话题滔滔不绝,将自家姐姐夸得天上罕见地上少有。又说谢长离对她姐姐深情不移,肯照拂蓁蓁,自是为着相似的眉眼。
话里话外,分明是一门心思地膈应蓁蓁,想种下芥蒂,好趁早挑拨感情,免得蓁蓁分走谢长离的疼宠。
蓁蓁越来越沉默,掐得指节泛白。
夏清和只知道谢长离已经出府去了,后来被请进临漪榭喝茶,并不知道谢长离回来的事。
仗着周遭多是母女俩的随从,蓁蓁只带了个清溪,崔嬷嬷等人都不在场,她愈发肆无忌惮,戳着蓁蓁的痛处越说越兴奋,话也越来越难听——
“虞娘子这般遭遇实在让人惋惜。好在谢统领不是无情的人,虞娘子平素若能学着我姐姐行事,定能博得他的欢心……”
她堆着假惺惺的笑,说得眉飞色舞。身体也渐而靠近,离蓁蓁只剩两步之遥,分明是步步紧逼,想凑到跟前肆意揉捏。
一把匕首便在此时破空而来。
寒光如电,越过屋门口的几位仆妇,铮然一声刺入夏清和脚尖所在的地砖,金戈微鸣,震得地砖几乎轻颤。
夏清和吓得尖叫,见鬼般往后跳窜。
满屋之人俱觉惊愕,慌忙看向匕首来处。
就见花木掩映的石径上,谢长离从一树繁茂遮蔽的树后露出身影,神情阴沉之极,似骤雨欲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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