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觉再睡醒,孟云泽已经回到了松花园,曲声犹在耳畔。
祝姑姑挥退左右,亲手替她挽发,“陛下今日召侍中大人和礼部尚书议事了,应当不会来后宫了,才人不妨遣人送些糕点去。”
孟云泽哈欠不断。
祝姑姑见她一副不上心的样子,接着道:“一时宠幸易,若想长久难,这宫里莺莺燕燕何其之多……”
“是啊,”孟云泽撑着脸,“莺莺燕燕,实在是大有妙处。”
祝思毓噎了一下。
孟云泽站起来,“不过你这么一说,倒提点了我。”
她吩咐季庚,要在松花园开灶,去菜地拔了些野菜,洗尽了裹上面粉,架起蒸笼。
站在池塘边,望着里头的半大鱼苗,摇了摇头,“太小了……”
她将之前养在盆里的鱼剥了鳞,切成薄片,鱼头进锅里熬汤。
上回祝思毓送来了不少香料,这会儿正好派得上用处。撇去浮沫,将葱、蒜一起下锅,孟云泽做饭是喜欢在汤汁里加点酒调味,便把酒酿往里倒了一半,鲜香四溢。
祝思毓极少见这位主儿主动做事,原以为她会劳请膳房,未曾想倒是颇为老练,一旁满面讶异地看着她忙活。
准备得差不多,季庚盯着火,孟云泽回屋歇着了,躺着榻上卷起话本。
翻过一页纸,祝思毓匆匆忙忙地推开门。
孟云泽双眼黏在书上,“祝姑姑,我不是照你的嘱咐做了么,还有什么事,是想喝鱼汤吗?”
祝思毓缓了下呼吸,道:“陛下来了。”
孟云泽缓缓放下手中的话本。
皇帝本人亲自来郡亭宫?孟云泽出乎意料,之前或许李轫借她的身体出现在松花园,但是以他自己的意思还从未登门过。
她咚咚咚地要出去迎,祝思毓连忙提醒道:“鞋!把鞋穿上!”
孟云泽又急急忙忙地去找鞋套上,走到门前,刚要推开,动作又停住。
祝思毓催道:“你还在等什么?”
她眼珠子一转,退回去,调头坐在案几边,拎起笔,“开门。”
祝思毓无法,只好将门打开,恭谨地矮身退到一旁。
李轫的身影随着日光先一步映进殿内,男人一身玄青色的袍子,乌发用一枚玉簪松散挽起,其余披在背后。他生了张文士面孔,鼻梁如琢,眉目俊逸,这副打扮倒把他通身的寒峭尽数消融了。
孟云泽笑眯眯地道:“陛下,你来的正好,炉上熬了汤,马上就可以开锅了。”
李轫见她摆出写字的架势,也不戳破,“孟才人勤加苦练,想必卓有成效,改日教你批折子如何?”
那笑容当即发苦,“与陛下比拟,不成气候。”
她从祝姑姑手里接过茶盏,递到皇帝面前,“粗茶简陋,还望陛下见谅。”
茶是蒸青绿茶,根叶粗糙,与皇帝平时喝的形如雀舌的贡品自然是差了很多,但垒灶加工以后,去了焦味和涩味,茶汤透亮,味醇不淡。
皇帝修长的手指转了转粗陶碗,没说什么,尝了一口。
松花园这处屋子叫孟云泽拆了补,窗子白天夜里都是漏风的,只是两面开敞,垂下竹帘,映衬春光婆娑,倒别有意趣。
门口季庚唤了她一声,应当是鱼汤熬好了,又被祝思毓低声数落,打扰了二人。
孟云泽怕误了火候,没空伺候皇帝,告了一声罪,赶忙跑到灶前烹调起来,又忙着调配胡椒、香油,用刀拍碎了蒜瓣,一齐倒进碟子。
李轫见状,问:“是你家才人做饭?”
祝思毓回道:“听闻陛下为政事操劳,才人特地下了厨,先前陛下不在,还想着叫人送去含象殿。”
她想了想,接着道,“郡亭宫偏了点儿,伺候的宫人又没有几个,时常需要主子自己亲自动手,遇着事了,还预备朝正殿里的宝林借人手使呢。”
她这话是打算跟皇帝朝内务府调些宫女来差使,小心打量皇帝神情,没想到男人平平道:“这样很好。”
“……”
祝思毓凝噎。
院里架了桌子,孟云泽先盛了一碗浓白鲜香的鱼头汤,“陛下尝尝。鱼和蒸菜都是松花园的,筒蒿拌了一点儿蒜泥提味,若是嫌淡了,还有蘸料。”
祝思毓擦拭了一把额头上冷汗,觉得孟云泽的安排实在是太怠慢了,石桌底下摆的木凳腿都裂了一截脚,还是用麻绳系住了。
屏息静气地盯着皇帝饮下鱼汤,然后他的眉头渐渐蹙起,祝思毓的脑海此刻已经过了一遍皇帝拍案而起,怒斥众人而后把拖进大牢里问斩的场面了。
“……好像和寻常鱼汤有点不同。”皇帝说。
“膳房的厨子惯常用料酒,失了几分鲜味。我加了甜酒酿替代,中合汤汁。”
“你倒是精于此道。”
“吃饭贵精。”孟云泽一双眼眸望着男人,“松花园茨棘之间,难免对陛下不周,但是若有所得,定全然献与圣上。”
李轫的神态微微有所变化。
孟云泽接着笑道:“妾身有个不情之请,不知陛下能否答应?”
“说。”
“改日妾身想给陛下做道蒸鱼,只是园内的鱼不是小了,就是干瘦得差点可以当咸鱼,皆不堪用。妾身明日想去太液池给陛下钓只最好的,怎样?”
听到此言的祝思毓大跌眼镜。
皇帝侧目,“你想去太液池?”
孟云泽小心翼翼地观察皇帝,却在他眼神转过来那一刻背脊发凉,心头已经起了后退之意,但是想到钓鱼,还是硬着头皮忍住瑟缩。
“太液池的禁,在你惹出叶阔把你押去含象殿的乱子之后,就已经解了。”李轫抬起头,望了眼天色,“不必问我。”
孟云泽愣了下,没想到皇帝轻易应下,当即欣喜若狂,站起来施礼道谢,险些撞翻了案几,震得盘子都抖了抖。
次日,约了沈婕妤钓鱼,人来了在郡亭宫转了几圈,对着钓竿架子啧啧称奇。
孟云泽让她选了一样,自己则拿了趁手的竹钓竿。
先在正殿正儿八经烧了香,薛奉颐被她们的动静引了出来,“你们在做什么?”
孟云泽双手捧着鱼竿,虔诚下拜,“菩萨佑我钓得大鱼,南无阿弥陀佛,南无阿弥陀佛……”
薛奉颐嘴角直抽抽,忍无可忍,怒道:“都给我走!”
二人便往太液池去,谁曾想走到半路,天先暗了下来。
“晌午头的,天说变就变,”沈婕妤道,“该下大雨了。”
孟云泽也仰头望了望阴沉的天色,“不碍事,一样的,走吧。”
沈婕妤奇怪地看了她一眼,“要下雨了,还去什么?早知道先问过太史局了,他们观天象变化可准了,听说昨日灵台郎还去拜见了陛下。”
孟云泽摸了摸下巴,也不知是在想什么。
沈婕妤笑了下,“改日吧。约个良辰吉日、风和日丽的时候出来。”
她道:“那好吧,季庚,送送沈婕妤。”
沈婕妤的身影消失在青石路上,祝思毓以为孟云泽这边会罢手,想不到她一副整装待发的架势,也不让宫人跟着,径直朝太液池去。
沉甸甸的墨团蒙蔽天幕,大风刮起,枝叶倾倒,草屑飞扬。
雨水点点滴滴打湿了地面,孟云泽放下桶,将饵系上,竿子一甩,落进泛起涟漪的湖面。
窗外的雨声渐大,隐隐有闷雷声,殿里却是一团潮湿燥热。
崔焕章伏案疾书,李轫听不进底下大臣的汇报,抬手示意常骓打开窗子。
含凉殿北临太液池,原是避暑之所,以冷水循环驱动扇轮,朝殿内输送凉风。每逢雨季,屋顶的雨水沿檐直下,形成雪浪般的水帘,稍一开窗,风打着旋刮进殿,一时间迷乱人眼,闷热一扫而空,案上的纸卷刮上半空,满殿纷飞。
身后的内侍们低身捡纸,皇帝手臂撑在窗边,不发一言地望着远处,太液池如天水倾泻,满湖水雾烟波,一道孤影如墨滴,披雨垂钓,顽石般纹丝不动。
“轰隆!”雷龙横扫,天际亮起刺目的白光又暗下,闪烁不定地蛰伏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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