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声音低沉悦耳,像是珍藏多年的陈酿红酒,被小心翼翼地注入水晶做的高脚杯中,泛起一圈圈涟漪。
却轻易地将梁时景心底刚刚涌动的暖流冻住了。
穆凌飞和团长不约而同地循着声音,看向她身后。
走廊的尽头,一个高个男人踱着步子,从阴影里慢慢走出来。
他穿着亚麻色的三件套,浆洗得笔挺的西装外套搭配着暗色的衬衫,衬得英俊深邃的眉眼更加俊逸。
他背挺得笔直,一双手随意地插在口袋里,表情闲适又自在,像一个正在视察自己领土的国王。
看清来人的脸后,团长胖胖的脸上五官立刻挤在了一起,下一秒就殷勤地凑了过去。
“温先生,好久不见好久不见!“
一边说着,一边伸出双手毕恭毕敬地和温辰川握了握,脸上笑得更欢。
“我刚刚没在vip席位上看到您,以为您有事不来了……”
“之前有点事儿。”
温辰川心不在焉地抽回手,眼睛却是一眨不眨地盯着梁时景的背影。
从他刚刚出现起,她始终没有回过头。
团长敏锐地捕捉到了温辰川的视线,连忙冲着站在一边的两个人提高了声音。
“时景小穆别傻站着,你们俩过来和温先生打个招呼啊!”
然后又笑着跟温辰川解释。
“时景您熟,这个是我们刚刚从海外交流回来的年轻演员穆凌飞,专门唱小生的,我们团的台柱子……”
“已经见过了。”
温辰川再次打断了团长的絮叨,一双上挑的凤眼漫不经心地扫了一下穆凌飞,又转回了梁时景的身上。
不得不说,姓李的很上道,选的戏服和配饰都是最好的。
浅白色丝绸裁成的披风轻柔地笼罩在她线条姣好的肩颈上,水蓝色的腰带勾勒出她不盈一握的纤腰,透出轻轻一折就会断掉的柔弱感,一头柔顺的黑色长发被束在鹅黄与翠绿交织的发钗间,强烈的色彩对比让她的身影显得更加纤细清丽。
温辰川不着痕迹地深吸一口气,插在口袋里的手指攥紧了又放开,这才稳住了气息,斟酌着开了口。
“梁小姐……”
“温先生刚刚说,我们南昆应该和北昆交换一下曲目,请问是什么意思?”
温辰川皱起眉,不悦地看向打断自己的罪魁祸首。
穆凌飞装作没有看到他的脸色,兀自问了下去。
“是说我们更适合《牡丹亭》么?”
温辰川低低笑了一声。
“梁小姐这样的水平,只唱一折残本《思凡》实在有点可惜,按道理是该唱全一整出戏,只不过……”
他轻蔑地看了一眼穆凌飞,眼中全是毫不掩饰的嫌弃。
“只怕在《袅晴丝》里没有个像样的柳梦梅来配她,杜丽娘一人孤掌难鸣,只能唱《招魂》了。”
饶是脾气好如穆凌飞,听到这样明目张胆的嘲讽,白皙的脸也一下子涨得通红。
“温先生是在质疑我的水准么?”
温辰川嘴角的弧度深了点。
“我从不会对既定事实产生质疑这种情绪。”
在一旁的团长对剑拔弩张的气氛浑然不觉,听到这话连忙接过了话茬。
“温先生,您这可是不了解,小穆那可是我们全南昆乃至全昆曲界的骄傲,如果不是这次不巧时间撞了,团里也不会让时景一个人上台唱思凡,小穆的柳梦梅,那是连北昆那群人都恨不得抢过来的!”
他犹怕温辰川不信,胸脯拍得震天响。
“您放心,我回去就给您提交个演出方案,让小穆和时景搭档唱我们团新编排的《牡丹亭》举行全国巡演,只要前期宣传和筹备到位,一定能一鸣惊人!”
团长说完这话后,没有人接话。
整个走廊陷入了诡异的安静。
温辰川锐利的眼眸蒙上了一层黑雾,仿佛光都消失了。
他紧紧抿着薄唇,灼热的视线像是要在那个始终没有回过头的纤瘦身影上烧出一个洞。
这时,舞台上又响起了一阵喝彩声,打破了几个人之间过于寂静的氛围。
温辰川黝黑眼眸中倒映的倩影终于动了动。
“我上场了。”
说完,她谁也没看,大踏步地走向舞台的方向,只留下三个神色各异的男人在原地。
团长第一个反应过来,双手拼成个半圆放在嘴边,冲着梁时景远去的背影大声吼道。
“时景,别紧张,加油你是最棒的——”
穆凌飞如梦方醒,也举起手用力地挥了挥。
“师妹,一切顺利。”
梁时景顿了顿,发间的点翠上下晃了晃,像是在回应他的鼓励。
等到那抹白蓝相间的身影消失在拐弯处,穆凌飞这才转头看向团长,眼中难掩激动之色。
“团长,您真的打算让我和师妹去巡演《牡丹亭》?”
团长还没说话,就听到一声满含嘲讽的冷哼。
温辰川一双凤眸里已经没有了任何温度,冰冷的视线掠过两人,没有做丝毫停留,就像他重重踏在地砖上的脚步一样,打了两人一个措手不及。
当他走到两人面前时,高大身躯散发出的强烈压迫感铺天盖地袭来,整个人就像是遮蔽了天际的积雨云,随时就能掀起一场风暴。
团长在这样的阴影下,不自觉地对着穆凌飞摇了摇头。
“这事儿不急……我们回去再商量商量……”
温辰川这才又抬起脚步,向着舞台的方向走去。
团长望着他走进了标着“员工专用禁止入内”的工作通道内,这才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他转头看了眼脸色同样不太好的穆凌飞,忽然冒出了一个念头。
如果刚刚他头脑一热真的答应了穆凌飞,那现在自己恐怕已经不能站着等梁时景结束演出了。
怎么会突然变得这么吓人!
团长掏出手帕抹了抹一脑门的汗,凝神听着外边的动静,在主持人报出梁时景的名字时,连忙拉着僵硬的穆凌飞一起往观众席走去。
“别傻站着了!时景的演出就要开始了!”
等他们坐下时,舞台上的灯已经熄灭了。
梁时景站在黑暗里,默默数着自己的心跳。
一、二、三……
这是她从小养成的习惯,目的是控制自己的呼吸频率保持在一个正常的范围内。
昆曲的唱腔格外讲究气息的运用,尤其是在又唱又念又有许多武戏的场合下,稳定的气息就是评判唱得好不好的首要标准。
但人在紧张时会不自觉地大口呼吸,这样会影响气息的分配。
在舞台上的每一秒都格外珍贵,她必须将所有的氧气都留给她的唱词,而不是浪费在无用的紧张中。
西皮二黄的调子缓慢响起,梁时景执起拂尘,静静地等待灯光亮起的一瞬。
然后她随着节拍,轻轻地转了一个圈,抬手起了个落花式,半明半昧、袅袅婷婷地开了口。
“小尼姑年方二八,正青春被师父削去了头发——”
不错,开头很稳。
梁时景仿佛分裂成了两半,一半在台上声情并茂,一半悬在半空中,望着舞台上的自己,努力地抽出情绪评判自我,同时提醒那个不停唱念做打的自己冷静下来。
水袖翻飞罗裙旋转,她一刻没有停下。
开头和中间她都完成得很好,京胡一个高音尾音戛然而止,鼓点开始密了起来。
梁时景深吸了一口气,不着痕迹地向中间跨了一步。
终于要到中间的采茶歌了。
“绕回廊散闷则个,绕回廊散闷则个!”
她一边念着白一边舞着拂尘,低头看向被灯光照得发亮的地板,脑海里控制不住地想到了为了完成这段走步,她付出了多少汗水和努力。
以及紧随其后的、在温辰川的大楼里发生的一切。
“这个圆圈的周长是……”
“按照这个坐标的点进行计算可以得出……”
她眼前仿佛浮现出那个男人凌厉的凤眸,时而一动不动地凝视着自己,时而低下头在纸上写写画画的样子。
“舞台的面积一般是18x24,我们只要等比例放大就行。”
她还记得那个人拎着她的包,一件件向下抛东西的样子。
然后就是那个赌约,和之后的争吵……
梁时景忽然感受到一阵心悸,她的气息乱了,脚下一个踉跄,差点摔倒在地。
好在她长期养成的训练直觉本能地让她在下一秒就收住了脚步,勉强立住了身形,才将这个圆场步走完了。
但她再抬起脸时,原本被油彩涂得白皙的脸上已经看不到一丝血色,甚至连鲜艳的红唇都无法盖住她的仓皇。
她知道,自己刚刚犯了个无法弥补的错误。
原本鸦雀无声的观众席上传来一阵悉悉索索的响声,人人都在面面相觑后窃窃私语,议论着她刚刚的失误。
“她刚刚是不是……”
“太可惜了……”
团长痛心疾首地捂住了脸,就差哀嚎了。
穆凌飞屏住呼吸,忍不住看向身边的梁德璋。
“师公,师妹她……没事吧?”
戴着老花镜的梁德璋没有说话,只是收紧了手中的拐杖,唇边的皱纹显得更加深了一些。
他知道,他的囡囡,刚刚是心乱了。
好在梁时景反应极快,虽然断了几个小节,但趁着鼓点没有停下的当口仍然接上了唱词——
“又只见那两旁罗汉,塑得来有些傻角。\"
为了跟上节奏,她悄悄地缩小了动作的幅度,虽然观赏性不如排练时,但至少保证了跟拍没有出错。
接下来的时间里,梁时景心无旁骛,把一整首风吹荷叶煞唱得婉转动听,配上她精心设计的动作,总算是维持住了一贯的高水准。
最后一个音符落下,她的衬衣已经完全被汗水浸湿,整个人像是从水里刚捞出来的一样。
好在观众们被风吹荷叶煞征服了,暂时忘记了她数罗汉时的失误,仍然很给面子地大声拍手叫好,呼声几乎要将整个剧场屋顶掀翻。
梁时景谢了三次幕才从舞台上走了下来。
她扔开手中的拂尘,摘下了沉重的配冠,整个人脱力地靠在舞台狭小的门边,捂着脸一动不动,像是再也没有站起来的力气了。
无数脚步声纷沓至来,嘈杂地在她脑袋里进进出出,却没有一个能将她从混乱中拯救出来。
直到主持人的声音再次响起,梁时景才勉强抬起头,看向舞台。
“下一位的表演者,来自北昆剧团的何佳玉……”
梁时景咬住了下唇。
还没有到比赛的时候,她就已经要输了。
何佳玉只要不失误,一定能比她表现得更好。
她在温辰川面前说的那些话,现在想来就像个笑话。
“……因为身体原因退出表演,由同剧团的演员徐睿代为表演《下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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