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诗有云, 烟花三月下扬州。
巧的是,御驾抵达扬州时刚好是三月初七。
扬州是此行的重点, 作为两淮巡盐漕察院所在之地, 江南好几个省份的盐引售卖和盐务管理都在此进行,许多大盐商就在扬州城内定居。
扬州的行宫,也是这一路走来最为豪华的一处, 主持日修建此处行宫的是江宁织造曹寅,掏银子的则是江南盐商。
离京一个多月, 弘昱到了扬州才算是见识了接驾的场面是何等浩大。
他们到达扬州时已是下午了, 弘昱只听人说江南官员前来接驾,但他作为小孩并不能凑到前头去, 这个热闹他没凑到。
但到了晚上,还未来得及传膳, 行宫里处处灯火辉煌,屋里、门口、廊下、甚至树上,都高悬着玻璃风灯, 使行宫亮如白昼。
如此大的行宫, 如此亮眼的灯光, 少说也得上万盏玻璃风灯。
晚膳也不必传了,因为前面正准备举办宴席, 整整摆了一百桌,戏台不知什么时候搭好的,明明下午刚来时还没有,但这会儿戏都已经唱上了。
咿咿呀呀的戏曲声,伴随着阵阵香气,不是食物的香气,是沉水香, 在室外燃香炉,用的还是这般名贵的香料。
贫穷果真是限制了他的想象。
“阿玛,皇玛法可真富有。”弘昱楠楠感慨道。
二十三万两的安家银子算什么,允许官员向户部无息借银又算什么,古代皇帝的身家超乎了他的想象。
他从前常听人说皇玛法厉行节俭,如果这也叫节俭,那皇玛法算是给予了这个词汇全新的注释。
弘昱想借钱的心蠢蠢欲动。
直郡王倒是知道内情,曹寅负责此次接驾,而在两淮之地曹寅又是最有权势的,管着江南的钱袋子不说,还是皇阿玛是在江南的情报头子,深得皇阿玛看重,所以此次的接驾事宜都是曹寅安排的。
据说是扬州盐商们出了大头,百姓们也自发捐献了钱粮,当然曹寅不可能一毛不拔,也是出了血的。
这老东西可是富得流油,和李煦两个人把持着江宁织造这个肥差,谁都知道这是块大油水,但谁也不知道曹寅和李旭在其中到底捞了多大的油水,大概也只有皇阿玛了解一二。
“你皇玛法富有四海,天下何人能跟你皇玛法比。”
这锦绣江山都是皇阿玛的,曹寅也不过是皇阿玛的一颗棋子。
是,皇玛法有钱,比他想象中的还有钱,所以这钱就必须得借了,不借白不借。
辉煌的灯火中,一百桌宴席渐渐坐满,男女并没有分开设宴,最靠前也是最中间那一桌坐着的就是皇帝和太后。
妃嫔们设了三桌,都被摆放在右侧,按着位分依次排序。
左边的第一桌便是直郡王一家七口,往后是诚郡王一家,兄弟们依次排下去,之后才是朝中大臣。
这样的场合直郡王总是闲不下来的,一是想要借机认识、拉拢江南官员,二是和朝中大臣联络感情,皇阿玛在哪儿,朝廷就在哪儿,别看太子监国,可许多朝中重臣都跟着皇阿玛来了江南,俨然就是一个小朝廷。
太子不在这儿,索额图也不在,只有蔫儿不拉叽的老三在这里,挡不住直郡王的。
弘昱很怀疑,以他阿玛的情商,到底是拉拢人,还是得罪人,其实是有待商榷的。
阿玛对叔叔们摆的是大哥的架子,对着朝臣摆的则是主子的架子,高高在上,不是引以为知己,而是一副欣赏加施恩的态度。
这种高傲不只他阿玛有,在叔叔们身上也是普遍存在的,二叔只是平日里瞧着比他阿玛脾气稍好些,事实上他阿玛虽然喜欢端着架子,嘴上不饶人,但没有动手的习惯,不像二叔,脾气急了会踹人,据说不光踹过宗亲,幼年时还踹过四叔。
三叔在他阿玛和二叔跟前瞧着是有些怂,可在船上时,他也亲眼见过三叔一脚踹在侍人身上,原因不过是那侍人上茶上晚了。
弘昱不清楚是古代特权阶级大都如此,还是因为少数民族当政的缘故,所以才都这般骄横暴躁。
弘昱这半年来跟着郭罗玛法没少听故事,其中有他阿玛的,有几位年长的叔叔们的,也有皇玛法的。
在此之前,他听到的都是皇玛法宽仁的名声,但在郭罗玛法的故事里,皇玛法的事迹可不少,譬如,当着皇子的面责打皇子的老师,据说被责打的还是进士出身的大臣徐元梦。
讲述此事的郭罗玛法没觉得如何,反倒是弘昱这个听众觉得有些不适。
阿玛和叔叔们的脾气也算是跟皇玛法一脉相承了,当然也不是所有的叔叔都如此,八叔就仿若从淤泥里开出的一朵荷花,恭和谦逊,给人一种如沐春风的感觉,对上不谄媚,对下也极为和煦。
这么多的叔叔当中,阿玛只跟八叔处得来,绝不只是因为八叔小时候曾在玛嬷膝下养过的缘故,而是和八叔本身的性格有很大关系。
话说远了,此等繁华浩大的接驾场面,放在弘昱这个穷人眼里,处处都是拿银子砸出来的,豪奢至极,哪怕花的不是他自个儿的银子,都免不了要心疼一二。
场面布置得隆重,桌上的膳食也都是精贵之物,但贵不代表好吃,在弘昱这儿,面前的鹿茸炖雪燕味道还比不上一碗肉丝面,当然,二者的营养价值是不能相提并论的。
如果是让弘昱自己选,他宁可去扬州街市上买小吃,也不愿吃面前这一桌精贵之食。
大福晋将儿子没什么食欲的模样看在眼里,倒也没开口劝说,事实上她也没什么胃口,赶了这么久的路,这会儿已经倦得不行了,比起面前这些不好克化的滋补之物,她倒更想喝碗白粥。
宴会在亥时到达高潮,在地方官员们一一参拜后,康熙也下令免除江苏和安徽从康熙三十四年到康熙三十六年百姓所欠一切地丁钱粮和米豆麦杂税,并且大赦山东和江南两省的在监罪犯。
前几日没睡好,眼下正昏昏欲睡的弘昱整个人瞬间就清醒了。
他以前只在书上和电视剧里看过大赦天下,那时还不觉得如何,可当真切地发生在身边,哪怕并非大赦天下,而只是大赦两个省份,也让他觉得很是荒诞,充满了黑色幽默。
连同这座灯火辉煌的行宫,都染上了荒诞的颜色。
穿越这么久,直到此刻,弘昱才清晰的意识到,这不是他的世界,哪怕他这辈子生于此、长于此,他和这里的种种也都是割裂的。
所以他才能以局外人的身份去评判阿玛和叔叔们的种种言行,对皇玛法也是从后世之人的角度去俯瞰。
他在这里找不到认同感。
在这里待不下去的人不是阿玛,是他自己。
已经满是醉意的直郡王并未留意儿子,而是热切地看着皇阿玛,眼睛里有仰慕,亦有渴望,还有熊熊燃烧的野心。
不远处同样醉醺醺的诚郡王,忍不住嗤笑了一声。
康熙坐在最前方,对下面的情况一览无余,自然不会错过他好大儿满眼的热切,心里头咂摸不出是什么滋味儿,也不愿细品。
“距离朕上次来扬州已有十年之久,十年间扬州城的变化还是很大的,百姓更为富庶,街市更为繁华,全然是盛世之景,这都离不开诸位卿家的努力,朕在此敬诸位。”
敬杯酒不过是片刻的事儿,但敬完这杯酒之后,弘昱围观了大型彩虹屁吹捧现场。
他算是知道郭罗玛法吹皇玛法的姿势为何那般熟练了,这大概是大清官员们的必备技能吧。
皇玛法‘千古一帝’的名号原来从现在就已经开始吹了。
职场上互吹彩虹屁正常,拍马屁就更正常了,不正常的是他竟看不到这些人的下限,说好的文人风骨呢,都被这盏盏琉璃风灯照没了。
弘昱实在听不下去了,干脆找借口提前退了场。
宴会结束后,八贝勒搀扶醉醺醺的大哥回住处,五贝勒一早就溜了,七贝勒送三哥回去,十三和十四溜得比五贝勒还早。
御驾预备在扬州停留七日,娘娘们不好意思出行宫,可皇阿哥及其家眷们却早就准备好了要白龙鱼服,下江南最大的乐趣不就在此。
弘昱都打算好了,若是明日阿玛没有空闲,或者因为宿醉起不来床,他便去寻郭罗玛法和小舅舅,不曾想他阿玛坚强地起来了,却还是被皇玛法喊了去,连他一道。
明明带了十多位妃嫔下江南,明明行宫中还有太后,康熙却偏要带着儿孙们微服私访。
为了掩人耳目,他们扮的不是官老爷,不是富商,而是农户。
个个面色红润,穿的衣服又没有补丁,就算是农户,那应该也是个地主。
弘昱还以为他们是去城里体察民情的,带着他和弘晴两个小不点也更能掩人耳目,没想到他们去的不是城里,而是城外的高旻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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