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着抄近路,两百多号人都登山了。
这山不高,也没有名字,只是我们路途上经过的野山,附近杳无人烟,随处可见的秃秃树木,用刀砍下来却并不好生火取暖,因那些树不过是冬季落了叶,并未枯死。
“这个——”陈梅缩着脖子搓着手站到我面前来,递给我一把刀,我去接时他并没有马上松手,只是吐出一口滚滚白雾,然后闭上嘴猛吸气,将鼻腔里的黏稠统统吸进嘴里变成一口浓痰,如释重负的往旁边一呸,呵呵笑着松了握刀的手,“劳驾马兄弟去砍些干柴来!西边和东边都有别的弟兄去了,你去南边瞅瞅!”
“没问题。”
我转身欲走,他龇着牙指着自己的脸补充道:“要不大家伙儿都乐意跟马兄弟处呢!谢兄弟体谅我这不通气的破鼻子!”
笑了笑,提着刀,我钻进了南边的树林里。
这是大昭奉德元年的三月初一,距离金徽军打进万州舜城定北王府的那天,已过去了七个月整,而我和三哥被曹家的人阉割折磨也是六个月前的事了。
那日三哥不甘屈辱自尽,曹聚洋几人被关云起斩杀,而我侥幸得救被安置在这支队伍里养伤,隐姓埋名从不与人对立,低眉顺眼勤勤恳恳,他们当我是那场叛乱里无辜的难民,对我抱以同情和唏嘘。
都知我没有上战场的力气,于是安排我在后方断断续续切了半年的菜蔬鱼肉。
半年可以做很多事情,我的伤养好了,和这支军队大部分人的关系也如鱼得水,常有人寻得偏方给我教我如何恢复男儿之身,就三个月前那陈梅还信誓旦旦的夸下海口,等回了都城就找他的神医叔公替我诊治,只是需要大笔的银两去买珍贵的药材,便可令已去之势重新生长。
我从那日起便认认真真的开始攒银子,所有人都晓得我有希望了,平日零星打发我几个小钱,说是给我替他们捶腿按摩的费用,我却清楚晓得他们这是在帮我,就像清楚的知道这世上根本不存在那般本事的神医。
这支队伍原属金徽军第八营,本来我们这些人是要继续驻守宁州的,一个月前偏将收到了都城的指令,让伤残士兵分批返乡,于是这两百多号人就被凑在了一起,前往永繁。
这些人里头九成都是永繁的人,比方被钦点回城的女医赵姑娘比方陈梅,剩下一成里就是我这种要去永繁寻药手无缚鸡之力的阉人,还有负责护送队伍返乡的关都头。
朝南走了大约五百步子,沿路寻寻找找不过手上的几截细枝条能烧火,耳垂的冻疮又发了痒,只能丢下刀用力的去搓耳廓,从麻木的痛感里体会几丝热度。
“我不是要立刻嫁你!就是想告诉你!关云起你怕什么!”
“赵大姑娘我不是怕,我也就是想告诉你,不可能。”
白茫茫的雪地,前头一双人影清晰的映入眼前,相间不过百步的距离,那俩人很快就发现了我,却并没有惊慌失措,倒还是在各自凭各自的理论着。
赵云眠穿的一身素蓝色的长袄,脖子围了一圈白兔皮绒缝制的冬领,脸色涨红的冲着关云起叫道:“你什么态度啊!把我当定北王的叛军了吗!我方才说的是欢喜你!又不是说要杀了你!至于这种脸色对我么!?”
“赵大姑娘,你不要欢喜我了。”关云起说着,敏锐地朝我看过来,“我去帮马行悦。”
“马行悦应该来帮我才对。”她略沮丧的同我擦肩而过,拿走了我手上的干树枝,玩笑道:“是不是从来没见过我这样厚脸皮的姑娘家?”
我摇摇头,很及时地回答:“是从来没见过关都头那样不识好歹的男子。”
她这才真的笑了出来,用手拍拍我的肩膀,“迟早要治好你的嗓子,不能叫声音来耽误你这般会说话的嘴!”
“我的声音就这般难听么?”
“倒也不是。”她笑着宽慰我,“只不过是咳疾遗症,沙哑了些。”
这叫我又想到那些在营帐外雪天卧冰的日子,发热终是带来长久的咳疾,我用力的咳,就算咳破喉咙也在所不惜的咳,痊愈后的声音却仍无所改变。可金徽军总要归于永繁的,我也大抵会走进那座城,倘使遇着她呢?倘使她听得我声音呢?
也不知那时怎的就想到《战国策》豫让吞炭的故事,咳疾后,我讨了赵云眠的手炉,在夜里吞了颗拇指大的通红的炭,就这么从舌头一直烧到喉咙,滚进胃里,胃里有充足的雪水,燃不起来。
豫让吞炭是为了替主上报仇,我吞炭是为了替仇人消灭我自己,要亲手把付长愉从世上一点点的抹干净。
我两个月没能说出完整的话,平日除了生吞发凉的草药便是喝水,然后就这般,变成了嘶吼不出,无力低哑的嗓音。
我却十分欢快。
目送赵云眠离去后,关云起才转过身来问我:“你说她一个姑娘家,怎好这般随意将欢喜挂在嘴边?”
“赵姑娘性情直率不是随意,这半年我都瞧出几分她对你的绵绵情意,你怎还会如此震惊呢?方才声色严厉的那副模样,叫我看着听着也实在于心不忍。”
他闻言,将眉头一皱,憨直的再追问:“你看出来了?”
“看出来了。”我慢慢的点头,双手继续搓着愈加痒的两只耳朵,随口道:“两百多号人,也就关都头你还懵懂,怎么,没有心上人便不懂这滋味吧?”
“有!”
我被这声斩钉截铁的答复吓得一激灵,抬头瞧见关云起浓眉下的那双澄澈的眼睛,从中竟望到了强烈的喜悦和骄傲,他抿着唇正殷切的盼着我,巴不得着我继续追问。
“谁啊?”我如他愿的问,心里算盘着等他说了后,再打趣揶揄他几句。
他却说:“覃妧。”
这两个字,如火上飞纸亦如水中融雪,一瞬令我焦灼焚化又令我顷刻冰冷消亡。
见我怔然,关云起仍无所怀疑,笑容里带着难掩的快乐,炫宝般的对我再说了一遍那个名字,“你应该知道的对吧?”
“哦?”我佯装不解,潦草反问:“嫁到定北王府的那个?”
“嗯是她。”他笑的憨,看着我问:“那你的心上人呢?”
我难以作答,盯着他有些出神。
关止,字云起,他是个久经沙场的少年。
十九岁的年纪生得一副很周正的相貌,眼鼻最为出挑,听陈梅说有看相的人说他鼻骨高挺,双目若火,未来必定高升。
他因打仗下颌添了一条长疤痕,如果不抬头几乎看不到,可他现在仰起头望南方望去,我便可清晰的瞧见那条不算狰狞的疤从他左颌处一直延伸到下巴内侧。
他说这条疤是他十三岁在战场上得到的,那把□□险些将他刺穿。
他为人狷介憨直,豪少粗犷,同人极少说笑,行事作风也都是战场上杀伐练就的果断而简单,他似不大通人情,常与人起争执,却鲜少有人能从他身上占到便宜,他有一身好武艺。
我从没想过会从这样一个人口中听到她的名字。
“我还没同人说过这件事。”关云起说的上兴,拉着我在铺满雪的石块上坐着,继续道:“你也知道金徽军如今的大将军是覃妧的父亲,好奇我一个都头怎么敢妄言吧?其实八营的偏将就姓的覃,他是覃妧堂兄,我同他出生入死相识六年,曾经随着他去过兰陵便见到了覃妧……”
他一直说,用他那并不流畅甚至生硬的述说方式,告诉我他们的初见是在何处,告诉我她有多美琵琶弹的有多好,告诉我他对她说的第一句话,告诉我在得知她即将嫁给定北王第四子时他是多么痛苦,告诉我他满心的倾慕和情衷,告诉我他此去永繁就是特向八营覃偏将求来的恩典。
“真好。”
我默默的听静静的听,适时的装傻问:“我只听说定北王被灭族,她怎么没受到牵连?”
“马行悦你那么机灵怎么还没想明白?”
“我向来不打听那些权贵人家,我就是个微末小人。”
他当真了,就像半年前我说我叫马行悦时他当真了一样。
“一个月前我从覃偏将那里得知她受圣上亲封了公主,封号就是贺平定北乱后,年初新改的年号,奉德。”关云起抓起一把雪在掌心里塑成个球,慢慢转着玩儿,边对我说:“半年前她被覃大将军救出来便生了场大病,送回永繁修养后听消息是好些了,这公主封号也是圣上嘉奖她为国以身涉险,若不是她命人从内开的门,那王府也不好攻下。”
“这样啊。”
“原我以为她是嫁了良人去过美满日子,纵然心里不舍仍盼她过的自在快乐,却是后来才晓得是圣上连同大将军用她做的局,因此夫家灭族,她就算是回了永繁有了公主封号,想必过得也不大如意罢。”
关云起说到此处,眉眼间倒腾出几股子怨气来了。
“她定然是个很好的女子。”我虔诚地表示,“定北王府已灭,这下好了,愿此后刀戈融万花盛,死别生离都无关战事。”
他扭过头来看我,将那团滚的极大的雪球放在我腿上,率真地对我说:“马行悦,有时候你说话,那感觉真不像是普通人。”
“哼?”
“像读过很多书的……读书人。”
“行。”我把雪球丢还给他,“权当关都头是夸我了!”
“到了永繁,我请你吃酒。”
“为何?”
“那家的酒十分好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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