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城春暖,宝马香车,人流如川,万里夕阳垂地映高楼。
这是我平生头一回踏入永繁,见了这城,才晓得原来父亲曾坐拥的万州和宁州也不过那般。父亲常说都城不是人能待的地方,原以为是何等冷肃无情,此番却是处处见花。
街墙延出来的枝条上开了朵正艳的海棠,被赵大姑娘瞧见,拦住了关都头要他去摘。
关云起没有搭理她,指着东边同我道:“卫国公府就在那个方向,你同我一齐去。”
“去?”我不免错愕,“去做什么?”
他拽着我越过赵大姑娘的阻拦,一路向东撞,“大将军捎了书信给夫人,我自是去送信的,你就和我同住吧。”
“同住?你住在卫国公府?”
“不是。”他又补充,“我住兵部侍郎家中,他与我是同乡挚友,在永繁我便是住在他家,那宅子就在卫国公府后边两条街。”
认识这样半年多,关云起这个人还是不曾摸透,他常同我聊覃妧,别的甚少提及,因此我不知他在永繁还有这样的一个挚友,可同吃同住,还能捎上个我。
我等在卫国公府对面的街上,看他上前叩响了门,过会儿便有个小厮出来将他领了进去,随即那两扇厚重的门又合上了。
她就住在这里。
傍晚的天色令人想归家,无数次这种时候都叫我想起远在万州的巍峨定北王府,只是听说被金徽军放火烧成了废墟,也不知后来如何了。
“马行悦!”
我应声抬头,见赵云眠从马车上跳下来,她换了身衣裳重新梳妆,倒险些没认出来了。
垂鬟髻上箍了两道金环,和那身鹅黄色的披风倒搭的很。
“你杵在这里做什么?关云起人呢?”
“关都头进去送信,还未出来。”
“天都黑了,走,那边坐过去等!”
她指着我身后不远处的一家茶楼,我扭头看去,好奇怪的名字——杀狗楼。
“北方来的秋山云雾,前年的老茶,二位客官请品。”
小二替我们各斟一盏后离去,赵云眠饮的慢条斯理,皱眉笑着说:“有什么可品的?我只吃出来苦味儿。”
“秋山云雾。”我饮下整盏,故作惊喜,“原来是这个味道。”
赵云眠笑呵呵的,给我斟满茶后突然问“你要留在永繁吗?”
“全家只剩了我,无处可去,且再看吧,我也不知。”
她闻言若有所思,抬眼盯住我,才慢慢开口说:“别信陈梅的话,世上没有能让那个重新长出来的药,就算扁鹊华佗还活着也治不了,我是觉得,既然如此你便要为自己打算,以你现在这样没有身份和本事,是很难独自活下去的。”
赵云眠是个直率善良的人,她总说是关云起救了我,实际上我能活下来大半是因为她的一手医术,除了行凶者,她是第一个窥见我伤口的人,我很感激她。
遇到关云起和赵云眠这两个人,实在是件幸事,他们救了我。
她不会说漂亮的违心话,见我只吃茶不说话,又追问了:“你识字吗?”
“识得。”我听出来话茬,望着她道:“若赵姑娘能替我寻差事,马行悦感激不尽。”
赵云眠点点头,“我回了永繁正缺个打下手的,既如此你便跟着我做事,能识字的话就能抓药配药,这活干净体面,挺适合你。”
我敬她一盏茶,她又站起来回敬,“认识大半年了的你不要同我这样客气,方才我回去同母亲商量过,她原是觉得可以荐你入宫侍奉贵人的,我却以为你这样清淡的性子,同人卑躬屈膝的也怪难受,同宫里那些自小当差的不同,你只是遭了厄难了,想来想去还是跟着我在医馆好些。”
赵父官职不过五品,她家并非世代行医,从前也听说过,赵云眠自小拜了御医当师父,那位医术精湛在太医院坐的是头把交椅,赵姑娘承其七分医术,在永繁常出入深闺替王宫贵戚的女眷看诊,小有名声。
即是如此,她也许是进过对面那座宅子的。
天色完全暗下来后,关云起才从卫国公府出来。
“我现要去趟大相国寺接人,太晚了,夫人说她还未回来!”
他等不及小厮将马车牵出来,就朝赵云眠开口:“你跟我去。”
赵云眠一头雾水,“关云起!话要说清楚你去接谁?我用完这茶便要住进卫国公府看诊了,不能随便跟你去!”
我问:“接她?”
“是。”关云起与我,算是小有默契。
赵云眠思索后也反应过来,“奉德公主吗?”
她提着药箱踩上了马车的木阶,我才发觉她不是特意来找我吃茶的,此次回永繁便是为了替覃妧看诊罢,又想起她方才说的是住进卫国公府,也不知究竟是多危急的病,需她随住随行的看护。
“马行悦你也上来。”她朝我招手,见我踌躇,又道:“不要紧的。”
驱车的关云起也急乎乎的催促:“一齐吧。”
我实在不曾想过,来永繁的当夜,便见到了她。
夜里的大相国寺在灯笼下仍庄重而威严,慈悲的金佛坐落大殿正中央,双眼睥睨来拜众生,不熄的烛灯香火烧出细灰的烟雾,殿内光线如此昏暗。
她身披白狐裘,长发散落的跪坐在厚实的蒲团上敲着木鱼,毫无规律哒哒乱响,时而掷签,又将神笞往高处抛,满地的签横七竖八。
庄严大殿内,只她与火苗是有动静的。
她握着烛火伏地去寻什么,一个侍女小心翼翼的上前劝慰,她却抓起几支签便朝侍女脸上砸去,“滚!”
僧人说那便是奉德公主,然我有些不敢信。
“阿妧姐姐。”
关云起跨进门槛,蹲在她身边,为此,站在我身侧的赵云眠呆住了,看我一眼然后道:“听人说自被从万州接回永繁后,她好像就这样了,怎么关云起是早就认识她么?怎喊着姐姐就上去了?我原还想这副样子要怎么行礼她才会搭理咱们。”
我沉默的注视着她,覃妧握着烛盏侧过身,明暗交织间可见得消瘦憔悴,还有几道晶莹泪痕,她先是看了眼关云起,又注意到我和赵云眠,却并无什么反应。
整个人瞧着是这样脆弱易折。
同我初见她时相比,失了多少明艳与骄傲。
“我奉夫人命来接姐姐回家。”关云起语气轻柔,我从没见过他这样谨小慎微的模样。
赵云眠此刻也跨过门槛走进去,跪下去行了个礼,恭敬道:“臣御医院李再弟子赵云眠拜见奉德公主,公主万福。”
我提起衣摆也要跪下来,她却突然开口,声色喑哑地对赵姑娘说:“拜什么呢?我不过是个挂名的。”
“公主可有不适?”
“有。”她笑的无力,“你又治不了。”
赵云眠接不上话,见覃妧伸手一指那殿中大佛,轻哼道:“神佛也无用。”
守在门外的僧人听闻忙低头念了声阿弥陀佛,闭眼摇头,几多无奈。
“阿妧姐姐,我送你回家。”
关云起眼里似蓄了泪,烛火下格外惹眼,覃妧抬手替他抹去,苦笑着说:“你回去同夫人说一声,替我准备的棺椁可以抬出来用了。”
“你别这样说!”关云起隐忍的抬高了声调,“赵大姑娘会治好你的。”
“公主无需担忧,师父派臣来是替您调理身子的,他原给您诊治过,说您并无大碍。”赵云眠医者仁心,这会儿听到有个正常人在她跟前想寻短见,似有些急切了,竟又对着她说:“公主既来求神佛,必定心有夙愿,又何必自弃?”
这话说出来,覃妧倒没见气,扶着侍女缓缓起身,面朝着门外的阴暗天色。
她垂眸,见赵云眠仍跪在地上,便问:“赵姑娘还有要说的吗?”
我原以为她没有了,可赵云眠比我想象的,还要那么直率一些。
“老师说医者听的祷告未必比神佛的少,臣自小行医看诊,见过无数苦痛的人,不敢说他们个个比您痛苦,但是公主,他们个个不如你,家境不如你,相貌不如你。他们生了病,断腿的爬也要爬去医馆求医,大部分人,身体健全后还要耕田种地为了活着而活。再有打仗的士兵,譬如关云起在战场上受过多少伤,他们远离家乡腥风血雨,却仍向生。”
赵云眠顿了顿,依旧低着头,最后道:“可公主还有那么好的前程未来,公主身边都是希望。”
“你想说我身在福中不知福。”她没有伸手去拉赵云眠,只轻轻的叫她起来。
赵姑娘说的并没错,世上大部分人为了生而吃尽了苦头,像覃妧这样有公主封号,地位尊贵衣食无忧的姑娘,又到底为了什么这般颓然自弃?
我不明白,不敢明白。
在这刻却鬼迷心窍,正眼望向了她,逢她揪起鲜红的下襦抖落竹签,低头时,凝眉专注。
霎时想到了长乐的一句话,她说五嫂嫂像陈徒寿画卷里的那种美人,娇弱又清傲。
说那话的时候,我们尚在定北王府的抱月阁外低声细语的交谈,关注的是住在里头已经四日的覃妧,听说她今日好多了。
长乐拽着我的袖子问:“五哥真的不进去么?我不会告诉父亲母亲!”
“她有疫病会传染的。”
覃妧刚从屋子里走出来,我连忙摁住付长乐的脑袋往墙边躲,“她是我妻,我都不急你急什么?”
长乐摸着她被我摁乱的双丫髻,气嚷嚷的鼓起腮帮子,瞪着我道:“我替你急呀!听三嫂说她从永繁带过来的侍女全被父亲杀了,要是你媳妇之后问起你来你打算怎么答呢?”
不等我斥她人小鬼大,一只手便伸过来将她揪走了,父亲命人将长乐送走后,只问我:“那是你明媒正娶的妻,如此鬼祟在门口偷看算怎么回事?想看就进去。”
我惊讶于他的语气是如此平和,仿佛昨日拍着桌板骂皇帝和卫国公是两个狗屁的人不是他一样。
“父亲查出来了?”
“她的陪嫁侍女全染上了疫病,想来覃氏是不知情的,否则也不会在跟你拜堂的时候晕过去。”他叉着腰站在拱门正中,似跟里头的人对了视线,点了两下头,对我道:“儿子,她被她亲爹和狗皇帝做了来对付咱们的棋子,老子可不屑拿女人撒气,既覃氏嫁了你,从此便是咱定北王府的人,治好她的病,咱一大家子的照常过日子!”
我父亲付尧一生戎马,前朝时屡立战功被先帝破格封为定北王,举家镇守北方宁州和万州,北方统共就三州,又占了俩最大的,近年来两个哥哥也出类拔萃,尤其三哥长平是十战九胜的天才,在军中威望甚高,难怪现在的皇帝是越来越坐不住了。
老马递给我浸了药汤的棉纱,特意将两块重叠了递给我,示意我戴上后再进去。
她初见我,便是我覆着面纱的样子,布纱从鼻处遮下,长的能遮住脖子,只余一双眉眼出来,说不上多奇特,出入这个院子里的侍女仆人都是这样做的。
覃妧并不知我是谁,她着一身三月间的杏色襦裙曳地,臂间挽着霜白披帛站在那里,病容微憔,朝云髻配一柄青玉缠梳,远山眉桃花眼顾盼生辉,双手捧着茶盏玉立于斑竹凉亭下。
宝髻松松挽就,铅华淡淡妆成,司马光见的人也便是如此了罢?
她同我原先所想象的,竟是一般无二的,是如霜如月的美人。
尽管一身凤冠霞帔的模样,较之现在更为惊艳夺目。
她到底是,浓妆淡抹总相宜的。
覃妧在直视我,她并未做声,眼神带着警惕。
我佯装淡定的坐在她身侧的石凳上,开口竟是:“你的琵琶呢?”
她眉心微蹙,不甘示弱地反问我:“感情我嫁到定北王府就是来弹琵琶的?”
“我并无此意。”见她眼眶都红了,我如坐针毡,起身拱手先服了个软,“是我失言,不该那般问话,还请勿怪。”
“你是何人?”
“我……”
她问了,却又不等我说完,便接着道:“侍奉我的没一个我认识的,日日灌苦药也不见得有人过问,我是被八抬大轿迎进定北王府大门的,并不是来坐这牢笼。”
她说这话似刀锋般的犀利,也理直气壮的掉了眼泪,并未大声叫嚷,偏是如此轻声细语的说着委屈,格外令人怜惜。
我好没志气,药纱下的面颊隐隐发了烫。
“你随行的侍女都染了病,自是不能一个屋檐下服侍你,若你觉着这些伺候的人不称心,可吩咐人换一批来,你……”见她簌簌落泪,我手都凉了,“就别哭了吧?”
“我那夫君付长愉呢?不能来见见我吗?”
这话她是对着老马问的,这些天是老马打理抱月阁的事物。
“怎么不能呢?”老马笑着将托盘里的一壶酒放下,朝我抬下巴,一脸贼相地就对她说:“这位在门口候了那么些天,原以为是攒了好些话头想对夫人说,不料一开嘴就将夫人惹的掉眼泪,您啊,可劲儿罚他!自个儿夫君,不用手下留情!”
我怔然,忽地手足无措,覃妧却不是很意外,擦掉泪水,对着我微微屈了膝,“妾身不识,失礼。”
纵然她语调温和,却叫我即刻意识到,吾妻,实是一月的霜,半弦的月,冷冽有棱角。
……
“火盆端来。”
覃妧边吩咐侍女边走出这个大殿,我唯有将头低的更下。
待火盆端来后,她驻足,抬手解开领前带结,将那件上好的白狐披风就这样丢进了火盆中,渐渐地那火苗才从烧破的布料中重新蹿高。
她的襦裙在夜烛下仍是热烈的红色,静静立于火光前,执着的看着那件狐裘被焚烧殆尽。
侍女脱下自己的披风笼在她的肩上,“公主,我们回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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