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大早,关云起穿戴齐整后,叫醒了我。
他要去卫国公府教小公子习武,顺便把我带给赵云眠。
于是我便站在了这院子里看他教那孩子打直拳,我左侧方廊道内摆着小桌,桌旁坐着卫国公夫人陈氏,她是个很吵的夫人,总挥着手帕叫她十岁的儿子坚持再坚持!嗓门之大,几次三番都站起来跺脚,实在是个很生动的贵夫人。
“弥勒你要用劲儿啊!像你关哥哥那样出拳才能打趴人!怎的一副软绵绵的哩?”陈氏又叫唤起来,一只脚跨出了矮栏,“你平日里给你大姐捶肩的力气都比这大!怎的了,早晨你也吃了两碗肉粥四个蛋的,为娘的也不亏你呀!力气哪儿去了?”
日头很好,屋檐有一簇青青蕨草探了头。
关云起被那孩子抱住了腿,不得不过来歇住,陈氏抓了机会又凑过去念经。
我给他手中杯蓄满水,“方才听那孩子名字,是叫弥勒吗?”
“就弥勒佛那个弥勒,是乳名,单名一个疏狂的疏。”关云起擦了额上汗,憨笑:“小霸王,却最服她了。”
他同我但凡开口说了话,总是离不开那个人的,我每每听不厌,觉得有意思。
“赵姑娘来啦!”
陈氏的一嗓子,我们才注意到赵云眠已经过来了。
“夫人安好。”她笑着屈膝行了礼,又对我招了招手,“马行悦你跟我走。”
“赵姑娘等等!”陈氏追过来,关切问:“未已怎么样了?”
“夫人放心,我既来了,保公主好的很。”
陈氏吃了剂定心丸才放我们离开,我便跟在赵云眠的身后,在卫国公府里兜圈儿。
“行医的女子还是太少了。”
她冷不丁的来这样一句,我有些摸不着头脑,只嗯了一声,她回过头来看我,脚下也没停住,转了个弯儿叹了口气,抱怨道:“若非如此,我也不用被钦点来照料她的身子!那公主脾气真是不小,我早上去号脉,她竟坐在床榻上饮酒!为医者便劝说了两句,她直喊人把我推出来!我在门口等了一个时辰,她那贴身侍女才开门叫我进去,趁着她酒意睡去才号的脉!”
“想来便是这样才非要你来的。”我不自禁的跟着叹气,“也便是姑娘家才好顾全点。”
前头迎面来了两个人,一主一仆,赵云眠停下和她照面互相行了个礼,便又匆匆略过了。
“方才那个穿白襦的是国公府的二姑娘覃妙,性子似乎不错。”
走了不久,她左转推开了一扇门,屋子不大,只摆放了两张旧桌案。
“这些日子就在这里抓药熬药了,等会儿有家仆抬来高架,你先帮着整理,我需得进宫去见我师父一面,顺便讨味药材。”她将两个包袱从角落里提上来给我看,“等弄干净了再把这些摆好就行。”
“好,赵姑娘放心。”
出去前她回过头突然问我:“我也不是很富裕,每月给你二两银子可以吗?”
“很够了。”我知足地笑,“反正不必娶媳妇。”
她们从我身边兴奋跑过的时候,我正在园子里的月季花丛中,在娇滴滴的朵朵簇簇里收集晨间的花露,一刻钟过去还没到半截青瓷,腿倒被那横生跋扈的绿杆上的刺儿,刮擦的焦辣疼痛,想来这世上顶漂亮的东西,也总有张牙舞爪的一面。
“小郎君你给我吧,夫人在那边寻你呢。”
原托我替她早起攒花露的女使这会儿夺过我的青瓷瓶,扯着我的袖子往外拉。
“是什么事?”
“没同我们说,只叫你往浓芳院去。”
我匆匆理好青灰的衣摆穿过宽敞的长廊往那边去,途中接了把正要还回去的油纸伞。
老厨娘说这伞是从大姑娘那借用的,昨个一夜的雨。
浓芳院是覃妧的院子,卫国公府除了大将军那块练武场,便是她这里占地最大了。
后园多树,杏梅颇盛,梅枝压的矮,常从我头顶打过,红艳绽在破晓的天色中,稀疏惨淡的薄光衬得这花格外羸弱,这模糊的角景,并不好看。
如我所料,方才从月季园那似风一般卷过的侍女们都聚在了这儿看热闹,好奇心和大规矩平分秋色,她们都在门口堵着,并不敢真的进去。
“怎么了?”
我站在外围,目光越过层叠的乌黑发髻,只瞧的见院子里有个谁在挥舞木棒,棒子上兴许挂着铃铛,身影跳动时还伴随着叮铃作响,穿着灰蓝道袍,在红烛围成的圈里念念有词。
“马哥哥来啦!快进去快进去!”推我的女使名叫听听,她是侍奉弥勒的,说话总是特别急促,“公主病了这些天还没好,夫人从外头请了位相当高明的仙师来做法,可赵姑娘却不让公主配合,夫人叫你来把赵姑娘拖走呢!”
她这一提赵姑娘,我才从院子里混乱的声音里,听出来赵云眠的吼声。
那仙师瞥见我进来,并不停下手里的动作,倒是挥舞的越发起劲,那稀碎的铃声却更加刺耳了,比起卫国公夫人陈氏的尖锐嗓音,有过之而无不及。
“你来你来你来,快点把你家大神医给拉走!嗨哟这一大早的跑过来闹的我脑瓜子疼!”陈氏将手帕从袖口里掏出来擦了擦脸,指着地上坐着的赵云眠又对我说:“好歹是宫里指过来照顾未已病的女医,怎的就这么不盼着咱未已好呢!”
“赵姑娘,先起来。”
我伸手去搀扶她,赵云眠侧开身丢给我一个空碗,对着我大声问:“马行悦你说,这种黄纸烧成灰拌在酒里头的腌臜东西,能给公主喝吗?!”
“这……”
摸到碗底的符纸污垢,将我指头都染成灰黑色。
赵云眠作为医者,是不可能让覃妧喝这种来历诡异东西的。
“怎么就不能喝了?人仙师都说了,未已这半年来精神不振全是因为丢了魂了呀!这碗招魂的水一喝下去人就好了的!那么多人都喝过,怎就未已喝不得!”
陈氏越说越激动,把穿着白色亵衣刚睡醒的弥勒拽到身前来,“来儿子你说!去年你爬树抓鸟掉进池塘丢了魂高热不退,是不是也喝了这碗东西就好了的?”
弥勒竟点点头,皱着眉对我道:“可苦可苦了!”
“可瞧见了!我亲生的儿子我也一样叫他喝过!我还能害了他不成!别整的我故意害未已似的!虽她不是从我肚子里出来,可她也是我自幼照看着长大的!我岂能害她!”
言辞凿凿的陈氏满脸委屈愤懑,手里的帕子挥向屋前的柱子。
“未已你自个儿决定喝不喝罢!”
我侧身望去,这才发觉,她原来一直都在外面,就蹲在那根粗直的柱子后,抱着膝埋着脸,烟紫色的纱裙坠在了台阶下,满头散发,遇雾微潮。
两只猫蹲在她脚边,一只黑色,一只杂毛。
仙师的棒铃时不时从她上方汹涌晃过,那么多双眼睛都在看着她,窃窃议论着各种各样为她好的话,她如临大敌,躲避不及。
我鬼使神差的撑开了怀里的伞,挡在了她的身前,为她暂时摒去了那些或怜惜或不解的多余目光,伞的内里是和天色一样的乌青。
很快,有人来拽我的手,她们要把我从她身前拽开,那些声音叫着我的名字,或命令或劝解,我竟都听的不够真切,眼里只瞧见她抬起来的面庞,和哭红双眸里的破碎迷惘。
她抓住了我握着伞柄的手,用力的往身前拉,突然问我:“活人真的会失魂落魄吗?”
我尚来不及回答,便被道力气掰着肩膀拖下了台阶,回头看到了关云起。
“老马,又未下雨你撑着伞做什么?”
这两个人问的问题,我都无力作答,只是他来了,我总要忐忑一些,暂不知何故。
那儿被簇拥着的覃妧突然站起身,她靠着柱子将那把险些被夺走的伞缓缓收拢,并在那仙师的棒铃再次晃到眼前来时,用伞柄狠狠的砸了过去!嗓音颤抖着对仙师大声说:“替我,招付长愉的魂来!”
众人闻言大骇,仙师亦不解,退后几步道:“公主,死人的魂不能随意招!”
陈氏捂着胸脯站在那里,“未已不得乱来!”
“不是无所不能吗?怎么我想见的人,生的时候见不到,死了你们也不让我见吗?!”
她在眼泪落下来之前转了身,脚步顿了顿,往屋子里去了,赵云眠很快跟了进去,从里面将门合上,落了木销。
留满院子错愕的人,陈氏看看我,又看看关云起,自顾自喃喃道:“这话是什么意思?未已嫁去万州,在定北王府里也住了大半年,怎的还没见过她夫君吗?”
弥勒拉了拉她的衣袖提醒道:“爹爹来信里说不能承认那付五郎是大姐的夫君,逆贼的妻子当不得的,娘你别说了。”
“傻孩子那是对外头,你是没瞅见你大姐伤心的身子都垮了么?她若自己不认那夫君,便也没这些苦头了。”陈氏牵着他往外走,边说:“再说人死不能复生,那付家五郎也不孤单了,九族都陪着走黄泉路……”
关云起的背上还背着刀,揽住我的肩一同朝院外走,压低了声音,落寞地同我说:“老马,我原知道她放不下那人,却不知他们连面都没见过,那姓付的该是多好的人啊,能叫她即便没见过,也是念念不忘的。”
“死人罢了。”我轻快的同他笑。
他揪着眉头来盯住我,“这样说,不大好吧。”
……
住到卫国公府的每一夜我都做着噩梦,血淋漓的杀伐和插着剑的甲胄,成千骑兵追在身后的浩荡马蹄声次次将我惊醒,而这夜,我却梦到了场格外庞大的一场雷雨,梦到她蹲在屋檐下失声痛哭,醒来后,我却怎么也想不起这是何时发生过的画面。
从前,从前在万州,她从不会真心的流眼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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