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看看这满园,谁比我好看?”
说这话时,覃妧正应邀列席平信候府的果酒宴,她微低着头拨弄阿淑特意摘的石榴花,作不经意的躲开了所有人的视线,将花放进杯杓中。
“自是公主风华绝代,哪个还能越您前头去?”阿淑脱口而出。
她这般问话,我便认真的用眼睛去答,将满场的夫人姑娘都瞧了个遍,最后俯身在她耳旁道:“对面第四席的那位女子,巧笑倩兮,瞧着比你更生动。”
覃妧大抵是蹙了眉,却仍一副雅然自若,风将那条落髻赤纱吹到面前来,她也慢慢抬手压下,看着我扬唇追问:“是么?”
阿淑在右低声呵斥我:“尊卑不分了马行悦!要称公主!”
她仍在抿唇微笑,轻快地扫了一眼对面席上的那位女子,复又对我道:“原是蔡文熹,算什么巧笑倩兮?我瞧着有些痴像。”
我望去,蔡文熹又望过来,笑的比方才更欢了。
风松竹动,酒气飘香。
从前她也常拦住我问:“付长愉,见过比我更好的女子么?”
那时候即便有十个蔡文熹齐笑,我也不会这样答。
“覃姑娘,久违。”
来者匆匆的在席座后方路过,覃妧转身时,他已走了段距离,又回首来同她笑了一笑,面目俊朗,身长挺拔,从冠饰来看,也是非富即贵。
覃妧颔首莞尔,又去玩那朵石榴花,她故作出来的平静总是格外雅致。
那人是头一个来招呼覃妧的,虽是以那般匆匆的形式,却未称她公主,想来关系匪浅。
“公主,是谢世子呢!”阿淑有些兴奋,“瞧着是特意往这边拐的!”
“谢晖映又被叫走了?”赵珍宝捧着好大的一盅汤放在了覃妧的桌前,悄悄地说:“也难怪,那边的公子哥儿喝欢了在那赤膊掰腕儿!谢夫人肯定不让他掺和!”
“你又见着了?”
“不小心见着的。”
赵珍宝窃笑,覃妧递给她石榴花,“来,帮我将这个别上,就别在那簇累丝小蜻蜓旁……”
而谢晖映已经走远了。
这是我头回见到他,同从前想的不太一样,总觉得他并非传闻那般沉于音律,不谙世事,老马从前就对我说,眉横眼细,擅攻心计。
近些年,不知是从谁的嘴里最先开始——兽图宋朝元、瑶琴谢晖映、书道付长愉,这样放在一起,并称所谓的三君子。
当今陛下嫡长子,恪王宋朝元,我的姐夫。
他的画我有幸得过一幅见过多幅,画的尽是狼,落笔细腻精致,十分活灵,尤是那幅伤狼卧雪栩栩如生,似有狼嚎于画卷传出,叫我记忆至今。只是金徽军打来时我人尚在宁州,而放在万州舜城定北王府书房的那个梨木匣子,里头的东西,大抵也被烧毁干净了罢。
画这东西和书道墨迹一样,留下了就能传远能看见,音律便大不同,若非亲耳听奏,要如何去辨参差优良?全凭了众口之词就全然笃信的,成亲之前,到底也就只有覃妧。
可众口之词只能信一半儿,她琵琶弹的是真好,却并非是传闻那样温良贤淑,她一点也不温良,她清傲的很,她也一点也不贤淑,全都是装的。
就如现在,她分明是心欢,却装的淡然同赵珍宝说:“是他么?我许久不出来眼也生了,只听得有人唤覃姑娘,谁晓得是不是叫的我,少昔搁旁坐着呢。”
赵珍宝在她身旁刚坐下,便有一对女子走了来,举止颇傲,其中白衫笑道:“自卫国公将你从万州接回永繁,未已姐姐大半年便抱病不出,这一获了公主封号,病便好了么?”
“好了七八分。”她耐着性子回一句,似不愿再搭理般垂下了眼眸。
赵珍宝却忍不住站起身,张口回讥:“乔家的人都好生没规矩,既知公主在此,还胆敢出言不逊!”
“陛下无女,哪里来正儿八经的公主!”另一个又开口了,想必便是小乔,她故作不解:“小乔以为这平信候夫人请的都是自己人,不必拘礼的,方才看了好久,也没谁来对这奉德公主行礼呢,怎的赵姑娘专抓我们俩姐妹的不是,骂我们乔家没规矩呢?”
赵珍宝面色冷下,“对!曹弱弱不在,也只好我用嘴来抓你们的不是!”
我原就知晓赵珍宝之于覃妧是闺中友,只是没想到闺中友的用处可以是这般,在外人眼里,覃妧倒成了最娇弱的一个,若是如此便罢,可她并不娇弱。
“珍宝,不要生气。”覃妧扯了扯她的袖子,眼里湿润,轻声细语地劝:“左右她们都说的不错,怪我命不好,不怪旁人轻贱。”
闻言,赵珍宝果然更气了,拉着她的手重复道:“你哪里轻贱了?你哪里轻贱了?!”
“覃未已,你又装什么?”乔青霜袖子一甩,指着覃妧的脸,“次次这副委屈可怜的模样!总叫旁人觉得真是我们的错了!”
似不止一次见识覃妧这面,也不止见过覃妧这一面,乔青霜逐渐口无遮拦,“扭捏作态!阴恻恻的鬼魅!真叫我恶心!”
乔玉露也帮腔,眼角斜视道:“就许你戳旁人痛处不许旁人戳你了吗!”
覃未已蹙着一对浅黛远山眉,捂住心口,忧郁发问:“我究竟何曾这般了?”
“去年三月万华宴!你同赵珍宝议论我姐姐被退亲!是你不是!”
“珍宝?”覃妧紧紧握住赵珍宝的手,楚楚欲泪,“有此事么?”
赵珍宝神色如常,脱口而出:“没有的事!”
“有没有都过去了,现在提出来做什么?”乔青霜拽住乔玉露的手,“比起丧门活寡的,区区退亲又算得了什么?”
“大乔姐姐这话可就大不敬了。”半天没吭声的覃妙突然在人群外围张了嘴,“我长姐乃陛下义女,奉德公主仍闺中待嫁,你这句丧门活寡,可要当心。”
“虽谈不上是为国远嫁,彼时我却清楚即将图谋的是铲除奸佞藩王,大乔你所说丧门活寡,倒是我之幸也,若非如此,何以亡定北军?何以平叛大捷?”覃妧仍坐的心安理得,声音无波无澜地平和轻柔,“仰陛下厚爱,幸封为公主,封号享同年号殊荣。我知大乔小乔自不能体会其中多番滋味,即出言莽撞也无碍,不知者,不怪。”
她又怎会真的不怪,可怜桌下右手的那颗橘子都被掐出了汁水来。
周遭原本就都是看客,远远近近地装作无视实则听的欢快,似乎见到了这番口舌之争的结果,这番又都凑近了来,三言两语地替覃妧说起话,纷纷指责乔氏俩姐妹过于放肆,竟敢冒犯当朝陛下亲封的公主,又都赞公主宽容大度温柔和顺,实在是好脾气。
情形已定,乔氏姐妹只得向她重行礼数,不情愿地道了声公主万福。
覃妧这时候才扶着我站起了身,石榴裙顿时垂落褶平亮了全貌,人堆里也是独一份的明艳,她拈起手帕擦了擦眼角的泪,温尔同众人笑道:“都是姐妹原也不必如此生分,倒当不起各位的一声公主。”
她特意点了这各位二字,便有的人会过意来,接在乔氏姐妹后头也行了礼,次第,众人竟都服顺了,看上去是如此的,她三言两语,贤淑的姿态端的这样稳,就这么赢了。
覃妧这面,我是第一次见识,总发觉她爱装,回回新鲜。
等人渐散后,她还特地带着我挑了人少的地方去堵了乔氏姐妹的路,开口便是直白犀利劈头一句:“从前我压得你们,如今更是压得!莫以为我病了这些日子就成了半死不活,我覃妧怎么样都比你们这些活的风光。”
说完话看她们姐妹气的险些跳脚,才志得意满的舍得离开,转个弯刚碰到赵珍宝来寻她,覃妧翘着嘴就指着杵那儿的乔氏姐妹对她说:“坐久了有些乏来赏赏花,谁晓得又碰见大乔小乔。”
赵珍宝挽着她的手往那边走,“你性子好不同她们争,她们自然蹬鼻子上脸。”
路过乔青霜时,赵珍宝将她推了一把,大乔踉跄险些栽进道旁的鲤池中去,蔡文熹正端着一块糕边吃边走来,看这一幕竟楞住,追上去拉住赵珍宝问:“你这身衣裳真好看。”
赵珍宝心虚着未答话,覃妧亲切地笑道:“湖蓝的这料子我府中倒没了,月前宫中赏的雾蓝的还有几匹,瞧着极是衬姑娘,蔡姑娘明日便来卫国公府寻我罢?能做和珍宝同样式的,定是极美。”
蔡文熹满心欢喜的答应下,转头几人分别的远了,赵珍宝道一句:“不过是个将军府庶女,你何必同她多费口舌心力呢。”
“蔡大将军六个公子才得她一个女儿,她这庶女比多少官宦人家的嫡女还过的舒坦呢。”覃妧拉着她的手还不忘解释,“雾蓝也不如湖蓝来的惊艳,既然她觉着好看,咱们权当顺水的人情送了去,你可千万不要吃心,我同你关系可是最最好的。”
“那可是。”赵珍宝笑道:“话说定北王被灭时得知你要回来,我不知道多高兴!作什么嫁人呢?咱们三个在永繁不快活么!”
“说起弱弱。”覃妧回头来对我吩咐,“老马,你去方才那边折两枝石榴花,挑花满多的折,过会儿回府了要带给弱弱。”
我应下就循着方才的路去找那几棵高挑的石榴花,就在原先那个鲤池畔,见着看似呆愚的蔡文熹和大小乔站在一处,三人就方才赵珍宝推人以及覃妧装委屈一事正谈论的热烈,也是蔡文熹最先注意到我即刻噤了声。
石榴花开的这样好,来往女眷净是挑好的折完,再好再花满的便是在高处了,亏得我身量可观,仍是摘了几枝符合要求的。
想来好武的曹弱弱未必会喜欢这等颜丽,我将树枝握在手里去寻她们。
原阿淑同我絮叨过不少,大乔小乔两姐妹同覃妧不对付的姻由,大抵是从卫国公府初搬到永繁来就开始了,因了一件花红柳绿的贵重衣裙,在宴会上覃妧被她们二人嘲是小地方出来的,在场女眷笑的颇多,她自此便记恨住了那几个。
阿淑说公主那时样样出彩,初来乍到便冠压群芳,在女人堆里自然遭到排斥。
想那究竟是怎样的一条裙子?又以怎样的骄傲去怒放那份明艳?
我再无处可知。
不由得想,这姑娘家的心思倒真是翻来覆去花样繁多,瞧着柔柔弱弱的最是张狂,张牙舞爪的最是简单,单纯无知的却是精明……总不如看上去的那般一目了然。
姑娘家,事儿都多着的。
我找到覃妧时,平信候夫人不知从什么地方出来的,正拉住她的手便是好一阵寒暄,公主长公主短的喊着,惹人纷纷注目,将她精挑细选的石榴裙夸了,额间的花钿夸了,便连她后来别在发髻快奄巴的石榴花也夸。
大意是花不如人,人如画等。
她则始终矜持,连笑容都是挑不出错的温柔,一再自谦,说是寻常穿着打扮。
又撒谎了,她的寻常,分明是披头散发,是寝衣袍裙,是恓惶自忧。
可我眼前的她同万州那时的她竟重合了,定北王府抱月阁,她无法跨出院门却也总这般精致打扮的赏心悦目,只那时,她仍自在仍随意,喜怒嗔斥无所伪饰。
就连偷偷去见,不让她发觉,她独自在院子里弹琵琶的模样也是朝气明艳,骄傲恣意。
现在的她同万州的她,貌是神非,像花开错了季节,令人惊艳又惋惜。
“老马,我今可有供人指摘处?”
宴罢归途的马车上,她边咬着枣糕边问我,眼底自信颇浓。
“这样不累吗?”
“累。”她根本不计较我的反问,拿起第二块糕,“宴上那做的跟花儿似的糕,只我一人没下嘴咬,方才咱们出来的时候你听到平信侯府的侍女们在说什么吗?”
我摇摇头,等她继续说。
“她们都在议论奉德公主有惜美之心。”覃妧眉梢都带着小小的得意,“这话必不是从她们口中所来,在咱们离席后,定有旁的夫人谈论过罢。”
“那她们怎么不会觉得是你不爱吃那糕呢?”
“一定不会,谢夫人早知道我好那味儿,只换了个花式我便不吃了,还能有什么可怀疑的?便只能是做的太精致,我舍不下口吃。”
她似饿的有些急,伸手来向我讨。
“什么?”
“方才见你袖子里藏了果子,拿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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