贴子早被卷好放在竹管中,拿住的那个人正对谢晖映感叹道:“两千两金就换了这等轻飘飘的东西,兄长是真舍得!”
谢晖映接过来竹管,冷淡地说:“付长愉若活着是值不了,可他死了,两千金也算全了我们并名之缘,百年后我那琴,也不知会落入谁手。”
“世子风华正茂,身后事何须多虑?”
覃妧趁此上前,缓缓施礼。
“你是?”谢晖映并不好确认。
她竟轻撩面前的白纱露出容颜,“月初才见过的。”
“覃姑娘。”谢晖映面露欣喜,转瞬又回过神来,郑重还礼,“见过公主。”
覃妧在纱后轻笑作答:“我等世子有一会儿了。”
谢晖映旁边的男子同他小声问:“是,覃家的那位奉德公主?”
“正是,成殊行礼。”
“谢旭见过奉德公主。”他略拘谨地行了个礼。
谢晖映才同覃妧介绍,“这是在下二弟成殊。”
谢成殊年龄偏小,同谢晖映一般,那双眼尾上挑的眸子格外惹人注意,比起他兄长,相貌方面多了分稚嫩方圆。他有一手百无虚发的射箭绝技,很早就听过这个名字。
她主动请谢晖映移步马车后,隔开了众目睽睽的街市。
我低着头看着脚下的黑影,苦等良久。
她也许会直接索要那副本不值钱的遥关贴,也或许寻了别的由头委婉的索要,我在渐垂的夕阳里不断揣测,她究竟以何种姿态面对谢晖映?
覃妧这般在意旁人对她的眼光,又为何对一个死人揪住不放,这般的矛盾自困。
日落和日出是同样盛大的天色,我从前在书里看到有人写,二者本无分无别,因所处之处相隔遥远,也许我此时瞧的夕阳西下,正是远方人所盼的日出东方。
这世上总有事物是如此,以双面姿态存在。
她是,我亦如此。
覃妧约莫半刻钟后才从马车后走出来,一言不发的寻到了驼她来时的马,也不同我说话,竟独自驱马先离开了,我抱着漆盒同来时一样,骑马跟在她的身后。
谢晖映则拿着他的遥关贴上了侯府的马车。
等到覃府时,日头正落天边,霞光绯红。
我晚她一步进卫国公府的大门,被等在那儿的关云起拦的刚好。
他焦急地问我:“怎么样?她去那里了对吗?”
“关都头不应同她说的,叫人知道,她这公主名号又算是什么?”
“那怎么办?她方才还是未搭理我……”
“我亦不清楚。”低头看了眼怀中漆盒,我抬脚往里头走,“关都头先回百里侍郎家,她今日做的事兴许她自己都没缓过神来。”
“老马,我知道她的心意不在我,我就是想全她思想才告诉她的。”
“已死之人还能怎么全?”我回过头,无奈的对他皱眉,半玩笑地说道:“关都头这玲珑别致的一片真心,倒烦的那位公主脾气大发,苦的仍是我这伺候在旁的微末之人。”
关云起灰丧着立在柱子旁,一声不吭,似犯了天大的事。
他真是我见过最极端的人,凶猛如虎,温驯若猫,都是他,暴躁直接,卑顺耐心,也都是他,但凡遇着覃妧,他便换了个人似的。
我绕去后园时在浓芳院的门外见到了一干面带怨色的侍女,还有刚走出来的赵云眠,托盘里的药碗只满了一半,另一半全在她衣袖胸襟前了。
里头不时传出砸东西的声响,窜出来几只避难的猫。
“两日不来她这脾气又见长了。”赵云眠不管不顾大声挖苦,“好像还记着有位贵人亲口说了,感激我的药叫她身子转好,从此便不要拘礼,同为姐妹相处才好!怎的姐妹便是这般相处的么?那还是不处的好!”
侍女皆惊,挥衣袖的挥衣袖,捂嘴的捂嘴,忙示意叫她别再说了。
赵云眠偏性子也硬,继续抬高声量:“马行悦,那话你是听见过的!”
听是听见过的,覃妧说要和赵云眠做姐妹。
那是半月前应赵珍宝的邀,她们在大理寺卿的赵府做客,一后院新植的黄花槐开的正好,风起的又勤,她们在树底下击丸,满裙满地落的都是细香槐花,覃妧心情颇为好,搂住赵云眠直笑。
她向来就是爱这些转瞬的精彩,欢快了,看什么都顺眼。
“那日风爽花飞的……”
“马行悦!进来!”
我话未说完,覃妧便在院内喊了。
赵大姑娘还不知道,那日风爽花飞的,她说的话,多半是一时兴起,当不得真。
“别进去。”她拉住我不准我去,“进去受气吗?”
“赵姑娘放心,我习惯了。”
我将她托盘上的那半碗药端起来,左臂夹着漆盒便走了进去,听到她在后边问侍女,覃妧是向来如此,还是当了公主后脾气见长的。
从前不似这样,我同她相识时,她不这样。
覃妧正坐在廊道处,泄愤般的踢着裙边,用一双眼来剜我。
“银子都在呢,没丢。”
我把漆盒奉还,蹲在她膝旁,指住天边的霞光同她道:“小人来时便发觉这将晚的天色最是动人,现在不看,明日便又是另外一副景像了。”
她伸手把漆盒推到地上,银子又是哐当掉了一地,厌恨地说:“还不如丢了去!左右也无用的很!”
我躬身一个个的去捡,擦干净后就放在撩起的长衫里,“小人听说这世上有治宦者断根之药,那药需用真金白银去买去求,所以这东西怎么会无用?也许对公主是如此,对小人可是大有用处,公主若不要,送给小人好了。”
“不是说会仔细思考如何称呼我吗!”
“小人仔细考虑过。”我在台阶下的草里翻找掉下去的银子,抬起脸望向她,正经地道:“若公主将自己当成公主时那便称公主,其他时候还未想过如何,似乎不用什么称呼,也并不妨碍小人伺候,本来小人也只是草芥粗人,不懂礼数。”
她的脸在殷红的霞光下尤为温柔,眉梢那抹气恼也逐之消顿了。
我将包住沉甸甸银子的衣衫展开给她看,又统统地倒进那个漆盒里,“比方才似乎又多了些,可见这浓芳院的草里是藏了些宝物的。”
“老马。”她脸上添了些无助和困扰,“谢晖映不肯卖遥城贴,我都同他说了实话,他竟也不让步,我当他是个才情德行都好的君子,却也是如此!”
我端起放在一旁凉透的药,递到她面前去,“今日的药真好,大半碗都被赵姑娘的衣裳喝去,只余下这样两三口,眉头都来不及皱便饮完了。”
覃妧伸手来接,一低头,两滴眼泪掉进药汤里,她快速的喝完,将碗沉重的放在了手侧,深深地喘出一口气,偏脸去望渐浓的晚霞。
“如昙如霞,世间一切是不是越短暂越难忘?”
我蹲在她身旁同看,不假思索便道:“小人觉得大抵是私欲在作祟,没得到总是不太甘心,可其实惊艳的不止那些短暂的过往,还有平常如梁上燕,廊内乐,身畔人,这些都是长久的,你已得到所以不屑一顾,实则这些才是昙花霞色都比不上的珍宝。”
“你懂什么。”
“小人也是听别人说的。”
“怎么办。”
“什么怎么办?”
“我同谢晖映说了。”懊恼谢晖映同她所想的并不一致,覃妧又开始焦灼忧虑,“同他说我不止是爱慕五花鹤的笔法,也爱慕了写那副字的人,虽世人不可知,然我仍盼望他能成全我将帖子卖给我做一个寄思……可他仅仅是惊诧,便再没说什么了。”
我目光紧紧的看向天边不敢轻挪,抓住长衫的手微微颤动,只是很不在乎地说:“八千两都难以从夫人手里讨出,更何况是两千金,谢世子就算卖了,你也买不起的。”
“可他连卖的意思都没有,只怕是从此要轻视我。”
覃妧眼底晦涩,日落的颜色从她脸庞终于褪的干净。
“一副字而已,本不值得你去同一群男子争的。”
“怎么不值得?”她徒然又坠下一颗泪来,“那是他写的!”
“你总是要忘记的。”我笑颜以对,“不过是个死人。”
闻言,她拿了那个碗来砸我,我尚且躲不及,额头剧痛,很快渗出温热的血。
覃妧进了屋内关上门后,赵云眠和那几个侍女才走了进来。
“也不见哪个女子成天这般大的戾气!”赵云眠用随身带着的药粉末替我止血,语气疑惑至极,“可你都哄她把药喝了,最后那一下又是为着什么?”
“我说付长愉是个死人。”
额前火辣的痛,痛的我眼前雾水氤氲,抬手用袖子捂住双眼,脑子里仍是方才看过的,挥之不去的烂漫霞光,那种绝色总在高墙树杈间被分割的细碎,密密铺满所有思绪。
过往在万州定北王府的抱月阁院中常等日出,覃妧以琵琶相迎高升的朝阳,眉眼间神色灵动顾盼生辉,曲毕看向我问:“五爷,妾身这支《永遇乐》可对的起今日这轮东升了?”
“说的像是这日出是为追你指尖弦丝而升?”我背手而立,视线在天边和她身上反复流连,“妧妧,你看这朝霞,像不像是你昨日那条绯红色的罗裙。”
……
此后总不忍见霞光绯红,每每思及,怅然如梦。
“马行悦,等我想想办法,过俩月我走时一定把你带走。”
赵云眠一如既往的诚恳,也根本不避讳身旁来往的侍女。
我看着她并没有回答,有时候真觉得这样的赵姑娘真好,她时常坦率的叫我暗中怯悔,这同关云起是很像的,只他们二人如此,真不知会吃什么样的亏。
但愿他们不会吃亏,可苍天却很少如我愿。
阿淑捧着新的铜镜走进屋子里,路过时朝我笑道:“这下好,晚膳你的那份煎鱼也归我了。”
“真奇了,自你来了她们便没挨过打。”赵云眠翻了白眼,“你总这样受苦,我倒心里悔的很!早知就不带你来卫国公府了,竟比宫里的主儿还难伺候!”
“干赵姑娘何事呢?”我揉搓双眼,复又看向她,“其实并没那么糟,她大部分时候都很和顺。”
她立刻小声接嘴:“每每发疯都因了那付五郎!简直是逆鳞禁忌!次次叫我开眼!”
“你说她怎么能叫一个死人成为自己的逆鳞?”我疑惑不解,再度朝她发问:“赵姑娘,你说是不是?”
“这哪里说的清。”
赵云眠走在前面,我跟在后面,我们迎面碰上了覃妙。
“听说长姐回来后发了好大一通脾气。”她很快就注意到我额上的伤,略带歉意地对我道:“长姐如今亲信马内侍,还望内侍多担待,不要同她置气。”
“小人不敢。”
我同她又如何置气?若说非有那么些不悦,也是对我自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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