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临时,我去找阿淑。
她刚被覃未已赶到门外来,手里拿着本新的苏东坡词集,满脸郁结。
“你来了!你总算来了!”
“嗯。”
阿淑如同见到救星,她抓住我的双手两眼放光,“公主塌上躺了一个半时辰都还没睡去,我方才读错了字就叫我出来数星子,要数完才肯我歇下!”
“那姐姐去歇着,这里有我。”我将诗集从她腋下抽出来,“没真为难你,若较真了就该叫你抄书去,星子数不完,明日也核算不了,不会计较的。”
阿淑如释重负,替我把屋子的门轻轻打开,细声催促:“你快进去请罪吧,我在外面站一会儿再走。”
我绕过屏风去,才站在红玉珠帘前,便见里头的小纱屏印出来她的身影,覃妧在撩开帷帐也朝我这边看来,动作停顿后,缓缓的放下手来,在塌上盘腿坐直了。
“小人来念书了。”
我用手隔开珠帘侧身进去,看见原本放在小屏风旁的小圆凳被移到了屏风外,可见阿淑还是很怕她的。
“我以为那一下是把你砸死了,现在才来。”
她语气纵是刻薄了些,我从中却听出几分消气的意味,于是我温笑着去搬圆凳,边说:“姑娘家的力道哪里就那么大了,一点小伤口,若你泄恨,那是值当的。”
“是你说错话在先。”她跪直身子,来望我的身影,“还没领悟到吗!”
“小人错在说了公主不爱听的,而话的本身是对的。既惹的公主不悦便是小人的错,这点小人无可狡辩。”我字句平和地同她道:“这是小人可以领悟到的。”
覃妧从塌上下来,赤脚走到我面前,凝着眉注视我,“马行悦,你明知他于我是执念,还不断出言伤我,这真的是愚蠢吗?”
“小人只是做不太来虚伪奉承。”我低下头看着窗格打下来的几道重叠月光,“小人曾经也有非常爱慕的人,可惜她也不在了,同公主的付五郎一样,小人曾也如公主一般怅惘沉痛,就是如此,小人才会说出那个事实,已死之人不可复生,而生者光阴无限,属不该为其所困而误了前景。”
“你真的这样参透了吗?”她嗤笑地又问:“你这般想,可见她于你也不过如此。”
“我同她青梅竹马,比你认识付五郎的时间还要长十几倍。”
“那又如何?”她转个身,慢慢地回到了塌上去搂住被子,悠悠地道:“比青梅竹马深厚的情意这世上多的是,哪怕未曾谋面,可这情字哪里又说的那么准,就是忘不掉的。”
我便谨小慎微地对她说:“他已经不在了,或许你也要时刻告诉自己他已经死了,这样总会忘掉,如我一般。”
“我不愿忘。”
“因此愁苦困厄。”我不免避开她的视线,“你竟也当是乐趣。”
“老马。”
“小人在。”
“你的眉眼,很像那个死人。”
“只是眉眼像吗?”我摸了摸自己的脸颊,四处张顾去寻铜镜,“付五郎名动天下,长得原也不过如此啊?”
“我只见过他的眼睛。”
覃妧伸手抓住飘扬的帷幔用银钩拢住,看待我的诧异如此平静。
“真的没有见过他吗?”
“见了也没见。”
她仰了仰身,侧着头来看向我,复又道:“大婚拜堂的时候我昏倒了,再醒来时她们都说我得了疫症全都掩面来对我,她们说陪嫁的侍女都死了只有我活下来,付长愉也是这么说的,他第一回来时掩了两层药纱,我却一眼就知道是他,可我很气恼。”
覃妧眼中溢满泪水,笑着自嘲:“倒也是我没本事,竟没一次真的舍得去扯他的面纱,他喝醉了在我面前睡去,我也不舍得伸手去掀开那层纱。”
“那不是很好吗?”
“什么?”
“面纱之下可以是任何模样的一张脸。”
我随意翻动手里的词集,小小的风从纸页里吹出,在指缝里徘徊。
“你那日为何撑伞?”
“哪日?”
“他们逼我喝符水做法驱魂的那日。”
“是赵姑娘让我做的。”
“吹灯吧。”
吾妻覃妧,亲信如晤。
吾于城隍庙中幸拾枯笔干墨,裂帛以作此书,字迹惨曲如战地横尸,宁州如此,万州何如?汝何如?
吾父举旗反京南下,汝父领军来平,相残相驳令吾不忍悲痛哀苦,恐汝不甚明局为双方所牵,闻吾之假丧而忧思难度绝望弃世,故此烧心作书与汝言之。
汝勿惊怕自忧,天下之势兵权更迭,岂能为汝所能左右?既之,乱中当善其身,勿轻信于人殊死相搏,静待吾归,慢马归途,终月可达。
吾自幼生于深院习书执笔,偶见父兄身披甲胄仍历百伤,竟也妄生上阵厮杀之念,退敌寇戍王土,驭悍马握□□,雄兵百万当前亦不改颜色,谓之骁谓之勇,此当大丈夫是也。然尊母意不敢违抗,年岁徒增二十三载,未识武力未见血腥,以至此乱局无可作为,如波澜浮萍无根无定,倘生得三分气力,逢此,吾也未尝不肯披甲。
吾离家时,汝虽病愈却不肯相见,隔窗问吾此去何为,吾言往宁州寻得珍宝献卿,有约满月必回,回时必然赤诚相待,无疫病无药纱,来日方长琴瑟和鸣。然吾今须以实相告,吾自母处得知父有判意,然彼定北军尚未掀旗南下,遂此行宁州实为劝父熄兵交权。
汝知战起时,当知夫已谋败,军旗猎猎南去,吾被缚于宁州军营不可脱也。
兄长平言道此战不胜便亡,吾日思夜索何胜何亡当为正理?如父兄攻占永繁称帝,固然付家就此权势滔天,然此番师出无名不得民心又如何守得长久?吾甚惧也,恐此变数使家不成家国不成国。亦忧父兄军败,负骂名千古而亡,付家九族乃至友故相交皆因此罹难,思及所识面容皆无辜入局,心下沉痛不可遏止。
然此战已开,未知终局何如,吾以此书与汝作约,若付家生,吾与汝则共隐大乱不涉纷争,偏居一隅安然度世,若付家败,卿当负吾之意志而活,代品四时风月,行吾与汝之字合,长愉未已,乐世而活。
吾犹记,抱月阁院中青梅已熟,汝挎草篮树下拾果曾与吾有言,道三年后又逢四五月当有小儿替汝来拾,吾辩小儿尚幼岂忍青梅砸头?汝便接连以果掷之,怒问不舍儿疼可舍妻疼?吾拜服,以酒作赔直至先汝醉卧。
今思来,仍笑不可自已,料卿应是,却如昨日,昨日高欢,若可复之余生,为吾幸也。
分别始,离军独行归途,每见血流人亡愈发思卿若狂,望花月与此无相干,端照清静薄云,琵琶弦如故时声,有裙绯红不逊桑榆霞色新。
墨寡情长,未所尽之言千万万,见卿再行请罪呈心。
癸巳十月三初晨,夫长愉书。
吾妻覃妧,如吾遇军截道不能赴约,当亲信如晤。
写毕最后一字,蜡烛已燃到半截,这浑夜下着很细的雨,雨丝从没有关紧的窗隙间斜进来。
桌上铺着写满字的薄宣,晕花了。
我手里捏住的笔陡然坠下。于昏暗烛火中观望这些熟悉的字,心却更加慌怕。时隔半年之久不曾碰笔太怕忘记这种感觉,现今洋洋洒洒默下来这篇曾写给她的信,笔法依旧,字句不落,我却又对自己厌恶了。
这些字到底也没被她看到,回味何用?是未别之憾,或是别的什么,总之我意茫然,直到亲手将纸撕得粉碎塞进茶壶里眼前才逐渐清明。
茶水煮的沸,将那些肥瘦相宜刚柔并济的墨迹连同半年前城隍庙里的那个全是冰冷泪水的夜晚,融的一丝不剩。
梦魇后再醒来是无论如何也睡不着了,自离开万州便是如此,日日如此,熬的容颜憔黄,想来莫说覃妧,便是去见四姐也未必认得出我。
今夜幸得还有纸笔作陪,聊以慰藉。
方才又梦到了那些事情,梦到了我爹,我对他说‘爹下辈子咱们别做定北王了’。爹说:“老子封王那会儿,国家没有能打突厥守北境的人才,只有老子,好像还行”。我又说‘那咱下辈子,别谋反了’。爹说:“没法子啊五郎,飞鸟尽,良弓藏”。
突厥当真尽了吗?爹比突厥还令中原不安吗?
爹骑着战马带着三个哥哥跑远了,我在后边追着他们问娘和长乐在哪里,怎么不见她们和几位嫂嫂,爹没有回头,粗厚的嗓音吵醒了我的梦。
他说打仗都是爷们的事儿。
“都死了,地底下竟也有仗可以打吗?”
我自言自语,望蜡烛跳动,似活着的心。
手边的宣纸还余下很多,不知写些什么,我脑子里又响起一些很破碎很暖和的声音。
“在永繁还没嫁过来时,总有人拿五爷的帖子给妾瞧,个个如珍似宝的,妾却从来不稀有。她们也不想想,连写这字的人都即将是我覃未已的,区区几个字还有什么好得意呢?”
覃妧立在右侧正磨着墨正对我这般说。
“要不说是夫妻同心呢?”我卷起她落到手边的烟纱袖,“没娶妧妧你之前也听多了旁的说那兰陵覃氏琵琶是如何冠绝大家,我便觉着真是捡到宝了,任他们先头听过几回,反正往后天底下最会弹琵琶的姑娘是归我了。”
她笑的恣意,双眼弯弯地看着我追问:“只说我琵琶弹的好么?”
我诚然道:“还说你温婉贤淑。”
“就没说我容貌好看么?”覃妧嗔怒,手里的墨条在桌案上被摔成了两截。
“我说了!我说那她一定很美,美的不可方物!”
“五爷写的什么?”她复又展颜,去捡断墨重新在砚里磨。
“妧妧你来看。”
我将落笔四字指给她瞧,见她红唇微动,逐字念道:“长愉未已。”
“余生再没比这更好的盼头了。”
“那五爷让妾身瞅一眼吧?”
“妧妧!住手!”
“付长愉!”
“为夫明日再来陪你!”
“付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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