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必胜跟李海燕顿住,互觑一眼,大女儿从小懂事听话,什么时候学会这样跟她们说话了,用这样的眼神。
看着父母隔空交流的目光,温尔雅联想到上一世,老两口瞒着她“相看”,起初也是这样的眼神。
心虚,然而又要显出“这是为你好”“一回生二回熟”这种做作的自然来,心虚又故作淡然。
不过“一回生二回熟”的可不是温尔雅,而是二老,后来这种眼神,在他们脸上就少见了。
李海燕抿着嘴,微微摇动脑袋,温必胜心领神会,温尔雅怎么可能会知道?
真是自己吓自己,差点叫他俩包子张嘴——露馅了。
把小妹送人,连他的母亲张春花都蒙在鼓里,两口子从没在温尔雅面前聊过这事儿,风声是不可能走漏的。
万千念头,其实就是一瞬之间,温必胜笑了:“才刚走就想小妹了,还是梦见她了?明年回来就见得着了。”
这一等,可就是三年,计划丨生育越来越严,这次把温尔雅带走,两公婆就是打着她是大姐,懂事会干活,能帮手的算盘。
另一个影响他们端饭碗的,便送走。
温什雅断奶后留在乡下,没跟着父母过日子,户口也没落在他们名下。
没感情,日子久了就忘记?
血缘能从他们身体里抽走,温尔雅却忘不了。
后来有银子,知道那华侨夫妇在米国后,温尔雅得空没少飞过去。
可找到他们,好说歹说撬开嘴,才知道小石子刚到米国就被送进了孤儿院。
那对华侨夫妇有了自己的小孩,原以为是不能生,才漂洋过海回老家抱养一个。
但老年得子的人,怎么愿意让别人来瓜分自家的福气呢,趁着还没感情,转手就把温什雅送走了。
温尔雅马不停蹄赶到孤儿院,但为时已晚,小石子早就出了社会,这孩子也从不跟院里联系,再没回到这个地方。
两公婆劝她不要白费功夫,别找了,说人各有命,有福的就该他享福,没福气的,找了也没用,多少年过去了,哪还记得?
温尔雅却想,小石子本该有福气的。
有一次,温尔雅漫无目的走在大街上,一眼就认出蹲在路边一群混混中的小石子。
爆炸头、黄头发、大红唇,圆耳环快比脸还大,手里拿着大卷烟,嘴里正吐出像汽车尾气一样的烟圈。
明明对不上脑海中幻想了无数次的脸,温尔雅还是脱口而出,颤抖着声音,“小石子!”
温什雅拔腿就跑。
她记得!
温尔雅忘不了那时小石子的眼神,惊讶、颤抖、惘然、还有恨意……
温尔雅两手捧起搪瓷缸子,挡住脸,昂起头咕咚咕咚一口闷下大半杯的水,他们赶的是最早的火车,小石子早晨还去上学了,小嘴念叨着六一儿童节,她要去唱歌呢。
下午放学,就会由华侨夫妇领走。
温尔雅记得铁路旁的站牌,他们坐的是绿皮火车,刚开出一个站,现在的老式火车每站必停。
她循着旧时记忆,心里打算着,现在的小学下午四五点放学,如果能回去,或许还赶得上。
但不能叫两公婆看出她有这个想法。
搪瓷缸子从温尔雅脸上移开时,温尔雅脸上早已恢复了一贯的神情。
“怎么跟沙漠刚从里来的似的。”李海燕满意地笑了笑,拿手帕擦去嘴角的水渍,大女儿一贯听话,耳根子软,从小好哄又好带。
此时的火车还没有广播,头顶鲜红路徽,一身蓝布制服的列车员风风火火地走入每个车厢,大声地喊着下一站是哪里。
温尔雅将军用挎包重新背在肩上,摸了摸肚皮,“爸,妈,我去趟厕所。”
一缸子水这样灌下去,可不得放水吗,李海燕点点头,“别乱走喔。”
温尔雅两手攥紧胸前的背带,往车厢后走去,短短一段路,不怕热的温尔雅却出了一身汗。
“啪啪啪——”温尔雅扣了三下厕所门,而后往后退一步,站在过道一侧。
往回望一眼,果然见李海燕回过头来看她,确定温尔雅没有走错后,李海燕便又转身坐回去了。
温尔雅扭头急急往后车厢走去,电光火石的一刹那,她已经不知走过了几个车厢,停在两列车厢的连接处,旁边是列车员室,另一边是车门,只等进站停下,她就能立刻从这里出去。
温尔雅心里扑通扑通的,每个心跳都仿佛跳到了脑壳上。
偏天不遂人愿,温尔雅正盘算着回程怎么走,忽然听见“咔嚓”一声,旁边的门被人打开,抬眼一看,是手臂上套着红色袖章的列车员走出来。
列车员将夹在腋下的蓝色硬军帽戴上,转头看见温尔雅,“小姑娘,快回前面去,要查票了。”
说着便一边扶正帽子,抬步往车厢前走去。
温尔雅原是事不关己的,她在这里查就好了,可突然记起这时候查票,列车员会把厢门锁上。
她不能回去,绿皮火车跟蜗牛一样,再错过一站,回去就赶不上了。
方才的列车员只是提醒,待会再出来的列车员,约莫就会把她赶进去。
隔着毛玻璃,车窗外的田野、屋舍一掠而过,朦朦胧胧看不清楚,就像她此时的脑袋,浆糊一片。
隆隆隆的车轮声仿佛从她心脏上碾过,温尔雅急得头上都快冒汗了,一个念头还没转完,瞥见旁边的车厢门,她试探地将手搭上去,一压,一转,居然开了!
温尔雅想也没想,飞快闪进车厢里,三七二十一,也不管里头有什么。
门轻而快地合上那一瞬间,列车员休息室里,又走出一位穿蓝色工作服的乘警。
鬼使神差的,乘警纳闷地向左看去,出于职业警觉性,他抬步往门边走去。
温尔雅愕然地靠在车门上,眼前是一节由载人改为载货的车厢,四周窗户玻璃都封上了,只留最后一扇透气。
不过,她的愕然自然不是因为乘警,温尔雅后脑勺没有眼睛,也看不到车门后乘警正在走来。
让温尔雅目瞪口呆的是,货厢边地上坐着两个男子,都不是工作服装扮,俨然不是工作人员。
偷偷摸摸躲在这里的,大概是跟她一样别有目的……她这才收住脚步,往后退了两步,背靠在车门边。
温尔雅显见的就是一位不速之客,两位男子也警惕地站了起来。
其中一位穿白色跨栏背心和大短裤的少年,恰好站在车顶灯下,面无波澜,倒是那双眼睛,在晕黄的光圈下,显得深不可测。
但一看就不是好人。
温尔雅脑袋飞速转动着,这不是盲流,那就扒火车的。
另一位稍微矮一点,眼露凶光,活像要把温尔雅吃了,正张开嘴皮要呵斥几句,被旁边那位眼神一扫,噤了声。
原本不明就里的温尔雅,在感受到背后把手的转动后,已经明白对她这个明显的“侵入者”如此不满的两人,为何一声不吭了。
“货厢门怎么没锁?”乘警自言自语道,对这个工作失误语露不满。
另一边的温尔雅,此时心里就像装着一面鼓,难道要向列车员“坦白从宽”了?
那位穿大背心的少年倒是分外镇定,他竖起食指,示意温尔雅噤声,而后大步上前,顺势拉着她躲到车厢里高高的装货物的布袋后。
三个人趴在布袋后,等待着列车员的“处决”。
只是车厢的门竟然没有被打开,只听见一声“来了”,似乎有人在喊那位乘警。
“没记性!”乘警往后将开了一条缝的门大力摔上,摇摇头,然后锁上封条,重新将钥匙挂在腰间,往前面去了。
温尔雅听见外面“咔咔”几声,霍地站起来。
等不及,三不做两步往前去,好家伙,门被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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