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天前那夜,凌皎从即将消失的灵识中睁开眼,恍惚间,天地浑然一片漆黑,以为又是那座常走的轮回桥。
花了很久的时间,才发现不是。
手指还可以动,可以摸到一些粗糙湿润的硬布料,于是,他就这么慢慢往外扯,把那些沉压压的尸体一点一点从身上扯下去。
扯一会昏一会,不知过了多久,凌皎在无穷无尽的死寂中站起身。
于是他看到染城横尸遍野,百里硝烟。
那一刻,白泽从他腰侧又剜下一片箭头碎屑。
血河自脚下蜿蜒成网,黑云从穹顶压下,莽莽不见月。
凌皎在那样的血山尸海中静了很久,逐渐想起了一些往事。
其实来染关之前烧的一家猎户不是意外,随人贩子的马车辗转半个国都也是小时候的事了。长大以后,路都是自己走的。
猎户是凌皎导致两个剑庄覆灭之后,恰巧找到的一位会用剑的师父,那人一见到凌皎便如获至宝,打着“凡至高之理,皆取自极易之事;凡不朽之功,须源于不凡之基本功。”的旗号,忽悠凌皎做了不少傻事。
比如……割鹿茸、摘灵芝;劈柴火、补屋顶。
几个月过去,愣是没练一点正经功。
有天雪很大,山壁松林白皑皑一片,密檐塔承延松韵,在霜雪中伫立无言,寺中暮鼓从山顶传到山下。
他和师父坐在山腰处的小茅屋前,柴火堆里“噼啪”两声,惊得林鸟弹枝,飞雪簌簌。
凌皎问:“你说自己年轻时候是名门正派弟子也是忽悠我的吧?”
师父煮来绿酒递他,摇摇晃晃却一滴不洒:“已经把毕生所悟都教你了,还不知足?”
凌皎没听懂,“摘花打草,砍柴修屋?”
师父借杯沿抿了一口,满足地“哈”了一声,吐出一道湿雾:“你从小走到哪,灾厄就跟你到哪,却还想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还说什么,这是你的信仰!太稀奇了,那时候你连你五六岁都不知道,还没狗懂得多,你信仰谁去?——你就只能不走了。”
师父摊开手道,“既然天地什么心你管不了,就管好自己的心。生民什么命你管不了,就管管一花一草的命。”
他又咂么了一口,才将杯中酒一饮而尽,捻着空杯递给凌皎,又借着这个方向提起其余几根手指,说道:“你看,这林子里鹿这么多,你采的药材没准救活了山下很多人。”
凌皎给他续了一杯,洒了半杯,手心里淌下来的酒,还没落地就快凝冰,“我总不会要在这种荒山老林呆一辈子吧?”
师父随手抓了块破布跟他换过:“不入世,未必不是一种入世。”
“就这么孤独终老?”凌皎没顾上擦。
鹿毛厚靴在积雪中猛地一踢,连着泥土的雪块掀了凌皎满身,“老子不是在这儿陪你!”
师父骂完,看着那个抬臂遮头的雪人,又补了一捧雪:“你吐什么舌头!”
凌皎边躲边道:“我没吐舌头!”
师父道:“颌骨下滑,咬肌抻动,还狡辩!”
凌皎嘿嘿两声,杵在木凳上双手一揣。
师父喉咙低混地又骂了几句脏话,抬腿把他手背的冰渣拍了下去,“卖什么乖?没良心的玩意儿!”
凌皎捧脸道:“要饭的能不卖乖吗?我不光能装,我还会开花儿呢。”
后来有一天,凌皎临出门时生好火,炭盆橙红亮堂,热气拥了满屋,门没关,他很快就回来。
那日寺外尤其热闹,说寺里来了个百年不遇的大师,施主一定要在福册上签个名字,大师亲自为您祈福。
凌皎一问,居然要钱,还不少要!
他想着那小和尚的脸,一路笑下了山。
直到看见小茅屋的门不知被谁阖上了,窗缝里冒出来滚滚黑烟,带着浓烈的酒气。
那一刻,一竹筐的山货都落了地。
第二年开春,山野浓绿而润泽,松风送去果木香,引来万千虫鸟。
再也没人记得,山腰住过一个人,曾在某个冬夜,披了漫山的火。
凌皎立在染关城楼上想到这里的时候,天雷扬鞭扫来,一道声音在天劫中叫他快走、快跑——
而他听不出那是谁。
他就在这样的迷乱中堕入鬼界,再醒来的时候,莫名摸了一下自己的心脏,发现那里没有声响。
——所剩无几的怨灵因为洛玉的偏身,重新续入武氏身躯。
而武氏脸上已经没有吸入怨煞的狂喜了,几近癫狂地甩起头来:“不要!不要过来!”
一切发生得太快了。
武氏盯住洛玉指尖那一豆不同寻常的火:“这是什么?!”
那火光与周围的浮星形如雷同,如果硬要说有什么区别,大抵就是内里的悸动更剧烈一些,更脆弱一些。
“星烛,你身上的。”洛玉道。
话音未落,惊悚的声响从武氏身体上传来,像一张结实的布料被生生撕开,脖颈处的血肉裂开一道黑缝,没见到血,反而是翻腾的黑雾泄了出来。
像一条无形的绳索从他脖子处断开,武氏忽然跌跪到地上,断续道:“我不想魂飞魄散,为什么,你是谁?我不想魂飞魄散……”
不料,就在这时,他身形忽然闪了一下,竟然从轮廓外长出一圈光。
凌皎意识到那应该是洛玉弄出来的,但还是即刻压步向那边走去。
他不大放心,周遭丝丝缕缕的黑雾并没有被完全吸收,还剩了一些,跟之前那个结界并不一样。
谁知就在这几步之间,武氏倏然从地上腾起,血锈味登时弥散,那具躯体再一次完整地直立起来,比之前更加迅猛!
凌皎一惊,大步冲上前,又在迈出第一步后骤然刹住了。
——他好像不该碰别人的。
凌皎在反应过来的一瞬喊了洛玉,话音并不响,甚至不知他有没有听到。然而身边某个卖玉米的完全不知道“顾忌”两字怎么写,像个炮仗般薅向洛玉。
果不其然也薅了个空。
承恩保持着一个抱人的姿势冲了上去又冲了回来,回到原处才睁开眼发现怀里没人。
“我操。”他说。
凌皎没时间理他,眨眼已到武氏跟前,手中白泽直抵对方颈窝。眸光一抬,正好撞进洛玉的眼睛。
结界尽头浮星绵密,纵使柔光澄明并不刺眼,从左侧照射过来,还是将洛玉半面脸映得明亮如镜。
洛玉与武氏同样面向那些黑雾,袍摆静落后才道:“你误会了。”
凌皎无心琢磨话里意思,还来不及庆幸虚惊一场,便发现白泽旁边忽然多了些东西。
那道绳索现了形。
并不只是吊住脖颈,那是一副星烛组成的支架,只是撑住那具不受控制的身体,阻止他下跪。
最后一缕黑雾收入囊中,武氏却没有任何欣喜,面无表情地愣在原地,双目血红地盯住那只星烛,几近崩溃道:“那你要做什么……”
如果真的被碾成星烛,起码五百年踏不上轮回桥,为整个鬼界照明,无生无死。
要知道,鬼界没有一丝真正的烛火……全是执念过深、不愿放手之人的赎罪。
凌皎对其中规则了解不多,道听途说也不可信,于是他顺着光看去,发现洛玉做了一个很奇怪的举动。
他将那一豆从武氏身上摘下来的星烛收入掌中,又扬起手朝武氏头顶上方揽了揽,说道:“还差一点。”
凌皎道:“……什么东西还差一点?”
洛玉动作一顿,黑色手套在武氏头顶摊开了些。
怨灵已经全部进去了。武氏既没有暴动的兆头,也没有消散的迹象。
凌皎好像明白了。
确实还差一点。
身后传来承恩的声音:“啥东西?还差啥?”
武氏并没抬头,仿若没听到。凌皎却收回白泽,偏头问道:“你是不是在等最后一块碎片?”
话音未落,就见武氏的两肩紧了几分,攥在一起的双手向两侧小臂上滑去,渐渐抱起自己,单薄的背愈发佝偻起来。
“我……”凌皎后面“帮你去找”的话还没说出,就看到武氏摇了摇头。
“不是。”武氏迷茫道。
凌皎道:“那是什么?”
“找啥?“承恩问了句,他向前探了一步,“碎片?是这个不?”
见凌皎看过来,他腾出左手往胸口摸了摸,拍出一阵陈旧的汗味,沾着血泥的指尖从交襟捏出来一只绿莹莹的碎片。
他们同时转头看向武氏,就在那一刻,少年人的眼眶里忽然就滚下来豆大的泪滴,他捂起脸,泪水却发疯一般冲出指缝。
承恩看懵了,三根手指捏着那玩意,面向凌皎朝武氏托了托,就好像在问:这是他的?
凌皎更懵,对承恩这样的反应简直莫名其妙,他拧着眉、歪着头……端详承恩了半晌:你是不是没听懂你们染关的人都是我杀的?
大概正经交流都很费劲,更遑论这种无言的沟通了。这话凌皎现在也问不出口,只能点点头。
承恩便把手里那颗小巧的翡翠碎块递了上去,挺不好意思的,毕竟武氏在他眼里,就只是一个小男孩。
那只玉碎被交到手心里,虽然被捧得小心翼翼,还是难免和其他碎块相碰,发出一阵细腻的轻响。
这一晚上过得并不难捱,只是事情发生得又多又紧,让人心里一直悬着,放不下来。没想到两声玉石叮咛,竟然可以这么好听。
承恩吸了口气,挠挠头道:“不好意思啊,车夫是我找的,小孩的东西也偷,太不要脸了。”
没有人插话给承恩解释,弄得他更过意不去,许久后才尝试着补充了一句:“死有余辜,死有余辜,不是你的错,别哭了。”
武氏默不作声地低头看着掌心的碎块,手掌颤得愈来愈厉害,就这么站了一会儿,可能因为竭力忍泪的关系,浑身都跟着打颤。
支撑着他身体的星烛缓缓下沉,直到地面才完全松开。
脱离支撑的武氏跪坐在原地,像一张薄薄的纸片,风一吹就能飞散。
就在这时,他手心里沁入了一抹光。
当他再眨眼,掌纹间污黑的血泥已经不见,里面俨然躺着一枚完整的翡翠坠。就像最开始那样。
武氏睁大了双眼,看到黑色手套在垂落的过程中向后退去,他抬起头,毫不迟疑地朝洛玉看去。
翡翠坠就在那一瞬间,被一双手掌包了起来,紧紧摁进武氏心口,脖颈间蔓延而上的硬筋倏然褪了下去,四肢肤色由青紫化为黄白,一下就变了个样。
须臾后,武氏睁开了眼,望了洛玉半晌,终于在洛玉看过来时,嘴唇缝隙宽了两下:谢谢。
洛玉点了下头,伸手悬于他头顶上方。而武氏就在那一刻心照不宣地阖上了眼。
于是,无数星烛从他天灵吸出,形成一道缓慢逆流的金瀑,慢慢映亮一张安宁的脸庞。
仿若那些金光能普照众生、滋养大地。而他再无执念,仿佛回到最初的地方——
他轻轻推开家门,门轴“吱呀”一声,比三天前离家时更响了些,估计一会要涂些蜡油才行。
屋里面什么都没有变,倚靠在小榻边午睡的妻子闻声醒来,惺忪间还不知谁进来了,直到眼缝里渐渐填满温软的日光。
妻子未语先笑,扶着茶几起身时有些着急,茶盏被扫翻下去。
她下意识蹲身去捞,手里抓了个空却没听到声响,再睁眼时,看到那只小茶盏已经被他接到了掌心里。
他起身,把刚在张姨那买的红皮鸡蛋一齐放到身后的圆桌上,明天煮一煮,给小武配长寿面吃。
温粥被厚棉捂着,旁边还有一副没人用过的碗筷,香腾腾的热气包裹着它们,迎着漫洒进门的金辉氤氲开来。
“小武在躺椅上睡着了,又张着嘴巴,这毛病还是得改。”他说完这句话,背后之人拥住了他。
滚烫的夕阳从院子尽头流淌过来,就埋藏在粥香袅袅的慢悠悠的岁月里,不问西东。
——即便那只是一个被凭空创造的梦。
惊鸿一瞥的浮光转瞬消散,一道低低的嗓音叫醒泥雕木塑的两人,“来。”
凌皎和承恩闻声抬头,在洛玉的目光里面面相觑一瞬,同时干巴巴地提起一只食指,指向自己。
洛玉从他们手指上抬眸,微垂的眼睫一根一根舒展而分明,光打在上面,让眼瞳里的情绪变得很浅,甚至有那么一瞬间,给人一种万般柔和的错觉。
他就那样看了凌皎一眼,说道:“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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