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年后。
京城街道今日倒是热闹得很,街道两旁都站满了人,不时翘首以盼。
盼那状元游街,一睹风采。
更是盼那深得民心的新皇,即位以来以来的第一位武状元是何面貌。
马蹄声踏踏而来,路人眯起了眼睛,瞧见那骑着汗血宝马,头戴状元纱帽的少年状元郎。
这可稀奇了,这状元郎的容貌竟不落京城官宦子弟,身姿气度俱是一绝,与以往的魁梧大汉皆为不同。
真不知是要许配给哪位公主、郡主,一步登天哪。
面圣结束,圣上赐官身,武状元张楚岚为六品左卫长史。
张楚岚好容易熬出众人的视线当中,回到房中,心中松气,卸下头上的纱帽。
冯宝宝从房梁上跳下,张楚岚的眉眼顿时松下:“宝儿姐,你这梁上君子倒还做上瘾了……”
自两年前冯宝宝将他救下,知晓她长生不老的秘密后,他便知道自己除了复仇以外,还需查清冯宝宝的来历。
这两年来,他造访故人,暗中调查,只是迟迟没有当年的证据,故人也只是猜测,所以依旧无法重申冤屈。
王蔼……那个幼时曾和蔼地摸过他头顶的老人,亦是害他家破人亡的人。
而两年前在侗寨下令屠杀的依旧是他,时隔多年,他不仅杀害了他的家人,还又夺走了他的妻子。
那时他重伤醒来时已过半月,全身犹如撕裂般疼痛,跌跌撞撞地摔下床,一心要寻她的妻。
他半爬着穿过小院,顺着药味来到厨房。
他心下开心,她和他一样都还活着,如十年前一般逃出生天。
上天保佑、上天保佑,或者依旧是人定胜天……
无论如何,重要的是,都能活下来。
可张楚岚瞧见背影的刹那,便知那不是小鱼。
一颗心掉入冰窖,他扶着木门的边框向眼前这个陌生人呐喊着,脖颈上的青筋明显可见:“小鱼呢!”
冯宝宝早就听到张楚岚醒来的声响,只是药还没煎好,她也知晓张楚岚已无大恙,便没有出去查看。
她手拿蒲扇扇风,双腿蹲在地上,另一只手搭在膝盖上。
听到张楚岚的撕心裂肺的一句问话,她转头,不理解地转动眼珠,似是在认真思索,最后道:“应当是死了。”
死……了?
张楚岚愣怔住,顿时心肺一股悲气涌上,腥甜的味道布满鼻腔,他受力向后仰去,在空中喷出星星落落的鲜血。
如此一来,心肺再次受损,竟晕了过去。
在这段时间里,张楚岚自是与冯宝宝磨合了一段时间。
救命之恩在前,明白她为人懵懂、赤子之心在后,且又知晓她的身世来源,张楚岚半是情愿的接受了冯宝宝的魔鬼训练,加入了她所在的民间组织“哪都通”,专门负责各种情报工作,在黑白两道的名声那叫一个响当当,由此江湖上出现了另一个人——不摇碧莲。
张楚岚也终于得知灭门的真相。
而武举,就是他光明正大、重回京城的契机,结果不必多说,在冯宝宝的训练下,他一举拿下武举的状元。
话说回正头,冯宝宝听张楚岚调侃她为“梁上君子”,便正了正身子:“梁上君子也是君子撒,这回咋样了,有打听到什么么?”
张楚岚安慰道:“还没有。宝儿姐,初到京城,还未站稳脚跟,还是谨慎一些为好。”
话音刚落,便有刻意放轻的脚步声靠近,小厮隔着门后道:“大人,将军府的王大人送来请帖,请您务必要参加他的八十寿宴。”
他这回重回京城,他行不更名坐不改姓,用回了张楚岚这个名字,现如今新朝之下,身为旧臣的王蔼曾被重创,再怎么想置他于死地,都得小心布防。
只是张楚岚知道,日后他的路便更难走了。
张楚岚对小厮道:“知道了,下去吧。”
小厮的脚步声越走越远,张楚岚心思重重地坐下,顺手给自己倒了杯茶,道:“这王蔼真是急得很……这么快就来找我了。”
他顿了一顿,又道,“宝儿姐,王蔼是个老狐狸,这场仗难打啊。”
冯宝宝道:“我陪你一起去撒,易容成你的侍卫。”
“不必,宝儿姐你还是少点出面,虽有易容,但还是小心为上。放心,他在京城内不会对我出手……至少在如今这种明面上。”
冯宝宝点点头,在凳子上坐下,拿起桌上白瓷盘里的桂花糕,旁若无人地磕起来。
“等我回来。”张楚岚笑道。
张楚岚坐在马车上闭目养神,想着等下入了王府该如何应对。
王蔼老谋深算,他脸上的每一丝表情都要控制得当,不能被他看去了异状。
“别跑!长安城内,禁行异能!”
熟悉的声音由远及近地传入张楚岚的耳朵,他蓦然睁开了眼睛,瞳孔微微放大,心神震荡,快速撩起轿帘:只见一个身着红黑相间官服、手拿一根棍棒,腰间还有一把佩刀的背影正追着前方逃窜的异人。
那个背影让张楚岚一阵恍惚,仿佛从人声沸腾的街道回到了山中清净的竹林,那人的官服也变成了蓝白的侗服,身上的银饰清脆地叮当叮当响
她在这样铃声中回头,一头黑色的头发随风摆动,见他追上,立马露出笑容,脸旁左边的梨涡也显了出来。
她俏生生唤他一声:“楚岚哥哥。”
小鱼!
余小鱼!
交睫间,那人已经拐入小巷,消失不见。
他正欲从轿中飞出,像过去那般飞到小鱼的前头,趁她不备时手下收力,偷弹她的脑门,看她敌不过自己又恼羞成怒的模样。
轿外的小厮惊醒了他:“大人,到了。”
这时张楚岚这才发觉,自己浑身冰凉,额头出了许多冷汗。
他深吸一口气,迅速调整自己的情绪。
掀开轿帘的一角,他走出轿子,又变成了意气风发、玲珑心窍的状元郎。
是了,他苏醒后曾回过寨子,满地的废墟、焦黑的土地和令人作呕的血腥味。
如同十年前的张府一模一样。
他在死尸堆里翻了一个又一个,他们有的无头,有的双腿双手俱被砍断,有的被烧成一具具焦尸。
他一个个辨认面容模糊的他们,其中有曾帮衬过他们的寨民,也有吴婶、吴武,还有那个一直在小鱼身边,却有意于他的阿妹。
张楚岚翻得精疲力竭,冯宝宝见他执拗,只好将他打晕,扛起带走。
后来他给寨民们一一安葬,以往热闹的寨子变成了一座座小山包。
张楚岚并不知道一些寨民的名字,只好自作主张替他们取名,一笔一划写在木牌上,插在小山包里。
以免这些人成为无名无姓的阴间鬼,滞留人间,不能投胎往生。
递了请帖送入王府,很快就献上礼物、入座举杯,来来回回,寒暄祝寿。
其中无外乎有些旁敲侧击、话中试探。
王并扬眉说道:“张大人得了这状元真是好生风光,我看不到十年,便能重振十几年前张丞相府的威风了。”
王蔼状作训斥,实则在张楚岚面前立威:“胡闹!怎可将坊间传闻当真,那与楚岚侄儿同名同姓的叛国子弟早已葬身火海,化为一具焦尸,怎与当朝……器宇不凡的状元郎相提并论。况且……”他顿了顿,手上的酒杯往张楚岚的方向举了举示意,“如今的剑怎断前朝的案呢?”
张楚岚自是明白他的话中有话。
什么坊间传闻?张楚岚在心里轻笑,恐怕王蔼早早调查了他,却发现哪都通挡在了前面,爪牙无法伸到更深处,但王蔼何等的精明与狂妄,怀疑之时,这么快就来敲打、试探他。
如今新皇登基不过六年,王蔼就从旧臣变成了如今的上将军,手段狠厉、为平定西南动乱立下大功,算得上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而他们张府的灭门之仇,也算在前朝皇帝的昏庸之举上。
可他知,与仇人之间的事未做了解。
侗寨的惨状还在他的脑海中不断重复,旧仇加新恨……张楚岚举着酒杯的手微微用力。
快些,还需再快些,不能让他圆满老死,不能让他坐拥一切时死去。
他要他受万箭穿心、烈火焚身之苦。
张楚岚与王蔼隔空碰杯,两人俱是一笑。
“将军说的是。”
话绕了几个来回,宴席终是散了,张楚岚从王府中脱身,装出微醺的脚步走出王府。
脊背刻意放松,面上的肌肉稍显松弛与懒意。
但在宽大的袖子下,他狠狠攥紧双手。
张楚岚坐进轿子里,假装发出一句呓语,摊开手,这才发现手上滑腻的冷汗。
他不能放松,低垂着双眼,无声地在心中叹气。
今日脱掉这身红色的状元服,他过后就要去当值了。
新官上任,绝不能让人,抓住任何把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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