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楚岚道：“两年前究竟发生了什么？”
一切又回到了两年前。
小鱼双眼模糊，提刀的手止不住发抖，手腕上的结发之绳早就掉在了尸山血海。
气力用尽，已经快拎不起刀了，可敌人却越来越多。
整个寨子中的人已无人生还，只剩她一人在这儿独自面临。
她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把刀架到脖子上——她宁愿在敌人割下她的头颅之前，以自己的双手结束这一生。
——铮——
一枚石子打落了她手中的刀，早已没有力气的她轰然倒地，迷迷糊糊竟听见一个熟悉的声音，将她从粘稠的意识中拉回。
这个声音带着怒意道：“不是说了么，要留活口！怎么把人都杀了！”
一人唯唯诺诺答道，不复刚才的疯狂：“一时兴起……便忘了。”
“回去领军刑！”
“是！”
那人来到小鱼面前，一把将她扛到肩上，一触手便是柔软的身体。
阅人无数，一摸就知，这是个女子？
小鱼顾不得犹豫，用力说道：“孙叔叔……是孙叔叔么？”
她要赌一把，赌她的记忆没有出错，赌这个人就是故人。
孙雷略微一顿，停下脚步。
心中打定主意，就算这人认识他，想借以他脱身，他亦会无情无义，不留丝毫情面。
只是小鱼的下一句话就犹如一道晴天霹雳，让他的无情瞬间坍塌。
“孙叔，我是小鱼……小鱼。”
小鱼。
余小鱼……
余涛！
他猛地转头，瞪大眼睛看着自己肩上伤痕累累的小鱼，还未开口，便红了眼眶。
“小鱼……你阿爹是……是……”
小鱼嘴角漫出鲜血：“余涛，我……阿爹，曾是左卫将军，为护忠烈而死……”
孙雷终于确认了眼前是故人之女。
她竟还活着！
余涛是十几年前曾与他生死与共的战友，是他的救命恩人。
而他确实围剿余涛的人之一……
他悔，悔极了。
他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兄弟死在面前，用将死未死的眼神恳求他：放过她，放过他的妻儿。
他愧，他疚，他难以忘怀。
亲眼看到待他不薄的大嫂葬身火海！
那时他无能为力，今日……今日必不重蹈覆辙！
孙雷稍微一想便知这是小鱼阿娘吴淼的故乡，他嘴唇轻颤，觉得造化弄人。
十年前逼迫她阿娘走入火中，十年后竟又将她的族人赶尽杀绝！
他望了望四周，想寻个法子偷天换日救出小鱼，却见一个少年正向他走来！
少年远远就问道：“孙将军，正巧遇上了，不如现在就改了她的记忆，也省得我去地牢一趟。”
来得太快，孙雷来不及作出其他反应，只好将小鱼安置在树下，暗中道：“你且放心……孙叔会救你出去。”
少年道：“泼醒她。”
一旁早已准备好的冷水泼向小鱼，冷水渗入伤口，让她原本疼痛的身体暂时失去了感知。
水流汩汩往下，带出污浊黑血，浸湿身下的土地。
本来脏乱不堪的脸被水冲尽，一张清秀的脸便露了出来。
若是孙雷心中还有疑虑，在看到这张脸后，他终于确认了这就是小鱼。
她与她那天下第一女状元的阿娘长得极像。
小鱼缓缓睁开眼睛，浑浊的眼睛骤然变得清亮。
她的眼前站着一排兵甲，一个锦衣少年站在正中央。
他身材弱小，眉目清秀得仿若女子，见她醒来，嘴角弯起有趣的弧度：“醒了，可以开始了么。”
不是询问的口气。
在这里，除了王蔼，无人可以让他遵守“礼貌”的规矩。
这是在告诉小鱼，他要开始了。
开始什么？小鱼抬了抬眼皮。
锦衣少年的手掌心腾升起黄色的炁，在空中转悠一圈。
他手掌一转，炁便改变了走势，直直冲向她，像是浓稠的污泥包裹她的头部。
不好！
小鱼感到一股微凉的炁侵入脑中，脑海中的记忆渐渐变幻，光怪陆离，不断变换扭曲，不属于她的记忆竟凭空生出——她竟成了潜藏此处多年的全性国奸细。
世上竟有这种术法？
竟然能改变人的记忆！
小鱼嘴角流出一股殷红的血，她的气力已然用尽，手指头亦不能动弹，更别说运炁反抗。
她闭上眼睛，将念头都集中到脑部——接下来，她要继续赌，赌她会读心术的阿娘赐予她的天赋。
少年感受到自己的炁遇到了壁垒，他将炁化为一只大手试探，却见一只鲸鱼从云中跃起，大口一张，竟把他的炁一口吞下。
少年连连后退，似是受到了重创。
一旁站立的士卒截住他后退的身体。
这少年正是吕家明魂术的天才：吕良——他的异能可随意加工别人的炁或灵魂。
几月前，他厌倦规矩繁多的纨绔子弟的生活，自动请缨，去往南蛮之地听从王蔼的安排。
而这次的任务则是加工灵魂，修改寨民脑中的记忆，以人证来证实王蔼的谎言。
眼前这种情况，是吕良的人生中遇到的第一次。
身为明魂术的传人，竟然被南蛮之地的一名女子反击得连连后退。
妙啊，真是妙！
他眉头舒展，顿觉有趣，再次将炁放出，裹住了小鱼。
又是那条鲸！
吕良再次后退，这次虽然再次失败，可他发现，那头鲸鱼的身形已无第一次那般庞大。
这般精神壁垒，在明魂术面前，再多试探几次便可轻易破除。
他冷哼一声：不过尔尔！
而小鱼却觉大事不妙，她知晓不消片刻，自己这点微末的天赋将抵挡不住吕良的猛烈进攻。
不！
她不要变成别人！
她不要拥有未曾经历的人生！
她不要忘记阿爹阿娘和阿弟，不要忘记张楚岚，不要忘记凶手！
这些统统都别想改变！
那头鲸鱼又出现在心海，似乎听到了她内心的呐喊，发出空灵的声音以示回应。
它一跃，跳入一堆轻云中，全部的海水像是被牵引般向天上流去，一直流到鲸鱼口中。
它的肚子宛若深不见底的深渊，直到海水全部流尽，它才闭上了大口。
鲸鱼疲倦地抖抖鱼尾，将身体缩回一堆白云中，不见踪影。
吕良再次出手，这回他铆足了劲，势要闯入小鱼的记忆。
炁包裹住她的全身，刚一探入，便觉得不对劲。
她的记忆竟空空如也！
再探，亦是如此。
在这瞬息间发生了什么，竟能让一个人的记忆清空？
他要如何在“无”的记忆里捏造一个全新的记忆？
难！太难了！
恐怕他要精进十年才可做到。
孙雷见吕良脸色一青一白，料是进展并不顺利，便问道：“大人？”
吕良自觉丢脸，当然不会说出如何，便叫孙雷将小鱼留下，他要仔细研究此人。
而后，孙雷使了一招狸猫换太子。
那泡在水中的腐臭气味让吕良不敢前进，连前日吃的东西都吐了出来，捏着鼻子恹恹走了。
幸而别的士卒从死人堆里掏出了几个奄奄一息的寨民，这才让吕良大显一番神通，交上了差。
此后，便是孙雷收了小鱼为弟子，在这长安城中扎了根，有了一支“娘子军”。
张楚岚沉默了很久很久。
他这才知道，小鱼竟将自己所有的记忆清空。
若走错一步，他现在再也看不到她。
他心中在滴血，眼眶通红，乌黑的瞳孔暗淡。
身体因激动而发抖，双拳紧握，像是累极般闭上了眼睛。
张楚岚淡淡道：“我知道了。”
“张楚岚，”冯宝宝在暗中照看了小鱼十年，虽不懂为何提到她心中就揪成一团，但还是遵从内心问了一句，“小鱼……还好么？”
“好，她很好。”张楚岚握紧了手上小鱼送他的银梳，手上青筋暴起，看似平静地说道。
她现在比以前要好，没有过去烦扰，血仇背负，而是师傅爱护，兄长庇佑，亦有……比他更好的人倾心于她。
她变得越来越好，可以毫无顾忌地施展一身本领闯荡天下，潇洒肆意。
这样很好，若是一直如此，她的一生可称得上美满。
除了不再记得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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