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也第一次见余小鱼并未是她奉命保护王府时,而是他因朝中党派倾轧、前朝乱党作乱,为了护佑不是异人的家人,被迫下山之时。
彼时他刚到京城,本着低调行事,并未声张,故王家人没派人接送。
他连续赶了几天的路,赶巧日日下雨,住的大多是破庙,睡是必不可能睡好的,于是顶着两个大大的黑眼圈回到了京城。
顺利过了城门,他忍不住深深吸了一口气。
呃……
着实不好闻呐,混杂着各种味道。
啧,这京城啊,还是没变化儿。
还是武当山好,空气清新、鸟语花香,风景怡人,人来人往……往……往……
王也掀开半睁的眼皮,怎么还玩起成语接龙了,赶紧回家洗洗睡吧。
他颠颠身上将要掉落的包袱,寻着记忆里的路七拐八拐,却还是没找到回家的路。
奇了怪了。
事出反常必有妖。
王也掐指一算。
原来是皇帝微服出来找乐子,诸葛青那狐狸也出来保护皇帝。
一旦有异人踏进他的领地,便会不自觉迷路,直到绕过范围才可恢复。
一般术士自然算不过奇才诸葛青,可王也不同,他是风后奇门的后人,轻松算出了原委。
既然如此,那他便假装迷路,离开这附近吧。
王也要走,迎面便跑来一位女子。
女子穿着京城时下里最流行的衩裙,头上发髻略微有些松了,眉头紧锁,似是不明为何迷路。
嘴唇紧抿,依稀能看见唇边的梨涡。只有一个。
王也停下脚步,要不要带她出去?
只是犹豫了一会儿,女子便消失了。
王也诧异地望了望四周,突然有所感应,望向了上空。
她不知如何跑到了半空中,双脚悬浮。
细细一看,才能看到一根细如人发的木棍撑住她的脚底。
她望了不到一会儿,似乎发现了猫腻,起身一跃,便彻底消失了。
一根恢复原样的木柴掉落在地。
王也暗想:莫不是这小姑娘,要破这阵法?
他刚要循姑娘的方向找去,面前一座茶楼突然涌出惊慌失措的茶客。
他们大多骂着娘,想冲进去与谁理论。
突的,整座茶楼变得摇摇晃晃,再愤怒的人一见,也连忙跑了。
随着“轰隆”一声,茶楼塌了。
……
王也清晰地感受到——阵法,破了。
巡逻的兵纷纷赶来疏散人群。
能在茶楼坍塌之前赶人出去,王也料想她应不是什么恶人,再次掐指一算,想知道那名女子有何大碍。
算来是大吉,想来无事,可以安心。
等等……为何是大吉?
这样大的动静怎是大吉?
再算算……嘶……算不太出,要不进内景瞅瞅?
王也自问对别人的事儿一向不感兴趣,可这会儿却起了探知欲。
他也觉察自己的不对劲。
正所谓,还是那句话——事出反常必有妖。
于是细细看起来了自个儿的流年。
他惊讶地微张了口,竟是红鸾星将要动了。
星动……
对谁动,那名女子?
王也回想她的脸,最有印象的是她唇边的梨涡和微松的发髻。
他少时也曾读过几本戏本,书中总有男才女貌、一眼万年,念念不忘。
王也又细细回想,觉得自个也不至于像个愣头小子一见倾心,他这二十六岁高龄,搁别家过几年就要当爷爷了。
他不知道,从那过后,他很少再看见余小鱼穿寻常女子的衣裳,大多是那身便利的官服,身上也多了一股血腥味。
他送她的银簪,也就没什么机会簪上。
王也收起掐算的双手。
不想了。
看来这能算,可预知未来的本事也不太好。
王也无心再去细算,可在心里埋下了一颗种子。
他站在一旁,瞧没有人受伤,便又颠颠自己肩上的包袱,回家去了。
再次见到余小鱼,是在王府遭人诬陷,以人命献祭求得财富之时。
人心惶惶,每日都有不怕死的人来到门口泼狗血、淋马尿,门口护卫通常躲之不及,被泼了一身;二哥每日行商的马车皆有人硬碰,关键是这讹钱之人还真受了伤,最后只能赔钱了事,白白受了好几场官司;京城流言四起,他们王家的生意也越发凄惨。
自然,这其中也有前朝乱党的人,为了让王卫国放掉手中商船行运的资格,之后再慢慢卸掉其他的权力,安插进自己的人。
王也身为王卫国之子不能对他们动手,否则就是权贵欺民。
所以近日来,王府上上下下都弥漫消沉的气氛。
王也这才明白,有些事情,并未是他回来就能解决的,面对一些小手段,他……似乎也犯了难。
皇帝听诸葛青玩笑般说起王府的近况,哈哈大笑几声:“这王也挺难啊……一身本事,倒对那些市井手段没了法子。”
等诸葛青退去,皇帝浑身放松地坐在龙椅上,用手指敲打桌面。
片刻后,他对在黑影里蹲守的余小鱼道:“罢了,这事就交给你来吧。上回你就能在毫无商量下发现端倪,将意欲复国刺杀的乱党引来茶楼一网打尽,这回……你应能应付。”
余小鱼只是略一思索,便行礼道:“陛下经此一事赐微臣官身,自不负圣恩,不过……”她语气半是疑问半是轻快问道,“若此事办成,陛下有何赏赐?”
“喔?你倒是头一个要赏赐的……”皇帝道:“也好,到时,就赏你一个……”
皇帝想不出,就随性道:“那到时就由你自己说吧。”
“嗯?”余小鱼诧异,万一她提出的是大逆不道之事呢?竟这么轻松就同意了?
“嗯?”皇帝也跟着嗯了一声,“不满?”
余小鱼直接道:“微臣可不敢。”
皇帝笑道:“什么不敢,你最敢了。”
余小鱼嘿嘿笑了两声:“那微臣便去办了。”
“去吧。”
王也发愁,愁得这两日黑眼圈愈发重了,看上去就像那些纵欲过度的浪荡子。
就算是异人,这样熬着,身体也吃不消。
他打算在屋外的躺椅枕着风声入眠,片刻后,又无奈地睁开眼睛。
竟然有人能躲过府中异人的把守,潜进他的院内。
王也抬眸看去,看见前方一名女子站在树下,带着微微笑意看他。
是她。
那个可能让他红鸾星动的人。
王也瞬间认出了余小鱼。
余小鱼这会儿也纳闷,她早就收集了王府一家人的资料,自问对王也十分了解,可面前这位明显纵欲过度的三公子,让她怀疑线报是否还有遗漏之处……
比如这位小王爷,人前武当山弟子,人后……
咳咳……收回思绪,这是找人家帮忙的。
余小鱼向王也行礼:“在下余小鱼,不请自来,还望小王爷恕罪。”
她在心里腹诽:恕罪?若是知道不请自来是无礼,那便不要来。
王也倒没在意,略微一想,便知余小鱼是为了王府的事儿来的,颇有些无奈地揉揉眼睛:“没事儿。你想怎么做?”
王也知道事情会很快解决,却没想到这么快。
近日,余小鱼带他跟踪那些在他家大门口撒泼之人,调查出他们常去的地界,佯装赌徒去接外快,顺利接触到分发任务的接头人,成功盘问出何人指使。
竟是一位低调行事的文官。
这事儿没那么简单,有人为了防止追踪,便使了法子层层设陷,遮掩幕后真凶。
尽管这事儿复杂,但余小鱼对京中每个官员的户籍往事都了如指掌,甚至谁家送了谁家几个美姬,先后被父子两人纳入房中的隐秘之事都一清二楚,很快就联想到了这名低调的文官与王也家、商贾和其他人之间的关联。
期间余小鱼见王也用得一手好符箓,便死乞白赖日日磨着他,传授她。
王也自个不太愿意,倒不是不愿将自身本领教给人家,而是这姑娘可能是令他红鸾星动之人,怎能不提防?
别人大多觉得王也温润,心中有大爱、大仁,不拘于儿女情长,这也确实是他,但恰恰是这样的他遇到了上天注定的情爱。
就算是王也这样的人,也暂时生出了躲藏的心态。
余小鱼自是不肯善罢甘休,虽不懂他为何对她有所戒备心,但估摸着王也的底线步步试探,软硬皆施,以退为进、以进为退,恨不得三十六计计计用上。
王也暗恼,真不知她是从哪儿学来的磨人功夫,这般难缠。
没办法,半是无奈半是迁就教了她。
后又经历一番波折,历经三月之久,终于将一拨乱党抓住,而王府也吃了个哑巴亏,几条商路被皇帝分给了民间。
随后颁布法令,从商之人不再处于末等。
余小鱼这才意识到身为皇帝的权谋之术,细思之下冷汗淋淋,大悟:原来他们每个人都是棋盘上的棋子。
他也是人,就没有放不下的人?
就没有不忍心将其作为棋子的人?
皇帝问她赏赐,她也无心再去想,只能道:“微臣想了一宿,别无所求,只想问一事。”
“不要别的?”
余小鱼摇摇头。
“问吧。”
余小鱼缓缓抬眸,犹豫过后坚定地问:“于陛下来而言,什么是您难以放下的?”
皇帝并未言语,一双平静的眼看着余小鱼,情绪不明。
余小鱼扑通一声跪在地上,行了大礼:“陛下恕罪。”
“你还真是大胆得很!”皇帝倒是不恼,凭空变出一幅画,将它缓缓展开,“这便是我放不下的。”
她抬头,看见了画中女子的脸。
一双纯澈眼眸遥遥望向画外之人,天真烂漫。
“她……真好看,这是何人?”
“故人,是这天下的帝君。”皇帝卷起画卷,道:“是朕,最想找到的人。”
后来她在牢房中,对张楚岚轻描淡写说出了自己曾在皇帝处见过冯宝宝的画像,并未提及是冒着龙颜大怒和生死换来的。
伴君如伴虎。
余小鱼头一次明白了这句话的含义。
且皇帝那句“天下的帝君”让余小鱼又惊又怕,心中生疾,无端病了。
惊的是这女子的身份,怕的是知道秘密的自己,走向了更大的棋盘,一丝不慎,就会落得个家破人亡、尸骨无存的下场。
因着调查一事,也让本无心入尘世的王也,见了红尘。
乱党之事结束,王也的愁反而不减。
每日睡也睡不着,脑海中总是浮现余小鱼双手合十,惨兮兮地让他教她的可怜模样。
清亮的黑瞳、肆意飞扬的眉、微微嘟起的婴儿肥,唇旁的梨涡。
之前日日见她,不觉有多欢喜,现在分别了,倒觉得相思入骨,惹人思念。
王也知道,自己将动不动的那颗红鸾星,终于动了。
道法自然,既然来了,那便顺其自然。
何况,即决定要入红尘,就入得更彻底吧。
于是,堂堂的王府小王爷上门拜访孙家,想照料病中的余小鱼。
孙雷笑着道:“卑职得去问问小鱼。”
孙泽瞧自家义妹在自己眼皮子底下被别人拐跑,气得不打一处来。
他们家的妹子是全京城最好的姑娘,就算是天王老子来了,那也……勉强能娶吧。
所以见到王也都是冷哼一声,被父亲孙雷暴打一顿才止住脾气,规规矩矩向王也行礼。
孙雷倒是高兴,隔着一道屏风问了余小鱼一声,对王也有何想法,隐约提醒王也似有求娶之意。
余小鱼正在喝药,险先将口中的药喷出来,咳了好几声,才缓过劲:“哈?”
她想起和王也相处的点点滴滴,呐呐说道:“小王爷,人很好。”
孙雷:“没别的?”
余小鱼沉默,她这些天与王也相处,自是知道他是个极好的郎君。
相貌堂堂、为人谦和,尊重她理解她。
说是没有好感是假的,但她心里总觉得怪怪的,似是心里放不下什么。
片刻后才道:“孙叔,您帮我叫他进来吧。”
王也还未进门,就闻到一股浓重的药味,暗想竟病得这么重。
余小鱼隔着屏风看到王也站定,尽管知道他看到的只是自己一个模糊的影子,却还是忍不住抚弄了下头发,让她看起来不那么憔悴。
她道:“小王爷,病中不能见人,莫怪。”
“近来可好些了?”王也并未焦急,先是询问了病情。
余小鱼道:“好些了,估摸着过几日就能拳打大虫。”
“如此我便放心了,此来是想与你说一件事儿。”
余小鱼并未说话,心中情绪万千,既羞涩又期待,还带着一丝自己也说不清的情绪。像是抗拒。
王也正经道:“小鱼……我生性随和,视孔明先生为楷模,觉得自个儿永远不会囿于情爱。遇到你之前,未曾想过男女之事,也未曾有过红鸾星动之时;遇到你之后,我才知晓,情之一字,不是不想便能不生,不是躲避就能消失。你……可愿给我一个机会?”
“小王爷……”余小鱼坚定道,“我卑微如尘埃,不敢奢求过多。但我的夫君,只能有我一个妻子,不许纳妾不许通房。两人情意若已不在,也可和离,另觅良人。若是做不到这两点,任你是什么人,有滔天的权势,那我余小鱼,也不嫁。”
王也早就听闻南蛮之地有些人族民风开放,一夫一妻,婚前可自由恋爱,婚姻之事也可不受父母约束。
他早早就思虑到了,于是很快道:“我这一生,只会有你一个妻子。”
余小鱼没想到王也会答得这么快,而她之前虽对他有好感,但也因一夫一妻之事而犹豫。
犹豫王也是京城中人,他自小看多了三妻四妾,几十门通房的场面,是否觉得她的想法匪夷所思?
可情到浓时,山盟海誓都说得出口,更别说是一夫一妻的承诺。
她信王也,可终是忧心,顾虑甚多,笑道:“看你表现。”
这是愿意给他机会了。
王也也不负众望,用精力和耐力一点点撬开了余小鱼的心房,眼见着就要成功,就要娶到她。
张楚岚出现了。
王也意识到,只要他出现的地方,自己的心上人会不自觉望过去。
于是他约她出来,再次表明心意,定情、赠物。
正当他说服家人,打算去代行父职的孙家换庚帖、下聘礼时,时局再次改变了。
余小鱼恢复了记忆,她早已是别人的发妻。
王也不在乎。
可不在乎又能如何?
她与张楚岚,才是天定的良缘。
而自己,许是她命中的一个桃花煞。
王也无奈笑笑:桃花煞,又怎敌得过天定的良缘呢。
竟是如斯。竟是如斯。
王也握着那根沾满血的银簪,在窗前枯坐良久。
日出变日暮,无风无月也无雨。
天空飘下白雪,越过窗牖,落在王也身上,染上了清冷的气息。
他恍惚间看到余小鱼从窗外探出头来,笑容绽放,梨涡显出,望着他问道:“王也,你在想什么呀,快起来,陪我去摘红梅啦!”
幻象去了,空留余音。
这银簪扎在她身上,一定很疼吧……
这么多的血,小鱼戴头上不吉利。
王也用衣袖猛擦银簪,却发现血迹已经凝固,用干布怎么擦也擦不掉。
可他还是固执地擦着,似乎只要擦干净,余小鱼就能像从前那般,笑着出现在他面前。
似乎擦了许久许久,就在以为他会永远擦下去时,王也突然停下。
他缓慢地、绝望地抬起头,琥珀色的双眸望向窗外,眼中蓄满的泪水决堤般涌出。
这就是天地不仁,这就是道法自然。
管你是什么风后奇门、王公贵胄,管你是身负血海深仇还是游戏人间,在天地面前,如同刍狗。
这场入世悟来的道,他情愿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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