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儿上巳节，万家灯火，姑娘公子结伴而行。
大娘早早就抢到了一个好摊位卖簪花。
自女帝继位以来，大大发展商业，却不敢忘本，在商业蓬勃生机的同时，农业也不忘扶持，所以日子过得比以往好多了。
大娘以前是开茶水摊的，虽自儿子娶亲后就叫她别操劳，在家颐养天年，但这老人就是闲不住，在家鼓捣簪花，想着逢年过节就出去卖。
这不，今日便是上巳，曲水流觞，洗濯祓除。
天微冷，大娘在原地跺跺脚暖暖身子。
没人来买她也不急，主要卖的是一个缘分。
可人闲着，就喜欢想着从前，回顾一生。
令大娘欣喜的是，她的一生虽然忙碌，早早丧了夫，但身体康健，也无大灾大难，算得上一生平安。
可大娘还是避免不了怀念故人，怀念那个将她从家门口扶起的女子。
也正是她，帮她从家族里拿回险先被族中长老吞没的亡夫遗产，才让她有能力抚养大自己的孩子。
而且女子和她不一样，她是异人国第一位女武将，才十九岁就已历经不少惊心动魄的案件，若是一路平安无事，应与那位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兵马元帅张楚岚一同共事。
说到张元帅，她这老妪守着她那茶水摊时，曾远远地见过几眼。
那时的张元帅一身劲装，策马奔腾，风吹得衣裳猎猎，让人不由赞叹：好一个英姿飒爽的少年郎！
他的身后，同样扬鞭策马的，还有那名女子。
两人马声焦急，似乎在处理很急的案件。
几天后，大娘再次见到他们，女子身旁却出现了仙风道骨的小王爷。
他们三人骑着马，不似之前那般焦灼，有说有笑，阴沉的天也在刹那变得明媚。
这不由得让那时的大娘想起自己的及之时，被衬得黯然无光。
可各人有各人的造化，大娘也只是失神一会儿便去忙了。
直到今日，大娘再未见到那样的明媚少年，那样的鲜花怒马时。
思绪停下，有人来买簪花了。
大娘一眼就认出了他，认出了那年的少年郎。
已有多久没看见了，好像有……十年了？
大娘算了下，他今年最大不过三十，竟会老得这般快，两鬓已有了灰发，掺杂在黑发中，眼神也不如那年明亮。
一身的绫罗绸缎，也盖不住他身上的寂寥。
位高权重，怎会一人出行，神情落寞？
大娘想起前几年的坊间流言，说是这位张元帅，府中供着一位活死人。
大娘期盼着那是余小鱼，可又觉得活死人不是她……也好。
活死人，不是活，也不死。
有些时候，活着和死了往往更加简单，一了百了。
活死人，对任何人，都极为痛苦。
大娘挂起笑，问道：“大人，您想要什么？”她试探道，“是给府中夫人的吧，您看看哪些夫人最喜欢？”
张楚岚没有答话。
他本不想在这闹市过多停留，但转念一想，她最喜热闹的地方，要是能醒来，一定每年都拉着他来这儿。
他看到摊位上的铃铛，走过去想细瞧，想象给她戴上，会有多好看。
张楚岚拿起铃铛，大娘便瞬间懂了。
她知道小鱼来自南疆，对铃铛声甚是亲切，便道：“今日和大人有缘，这铃铛就送给大人吧。希望大人同夫人白头到老、恩爱不疑。”
张楚岚自然不会白收大娘的，将铃铛装入怀中，掏出银钱准备付钱。
“大人！大人！”有呼喊声从远处传来，一直跑到张楚岚身边耳语道，“夫人……可能醒了……”
侍从不敢肯定，因为过往的十年里，这位夫人有太多时候不是眼皮动了、就是手指动了，又或者发出一声自呓。
但都没有醒来，静静地睡着。
每次侍从都能看到大人脸上期待的神情，毫不犹豫放下手上的事情赶回府中，却只等来一场空欢喜。
侍从怀疑这位睡着的夫人永远不会醒来，可大人却不这么认为，下令夫人要是有任何的动静都要立马告知他。
而这次亦是如此，夫人突然皱起了眉。
很用力，似乎下一秒就能醒来。
这是从未有过的现象。
那些侍女赶紧叫来侍从，半是欣慰半是惊吓地指着躺在床上不知冷暖的夫人，盼望着她能醒来，但她却慢慢舒展了眉目，又睡去了。
侍从不敢耽搁，请来了府中常年供着的神医，便又去找好不容易外出透气的大人。
张楚岚双眼果然一亮，身上沉重的骨血突然变得有力，变得像年轻时那般轻快。
他直接给了大娘一锭银子，眉眼因笑而展开，让大娘依稀找回了些十年前少年郎的模样。
张楚岚：“多谢。”
说罢便回了府，大娘望着他的背影，在灯火下渐渐走远，忍不住眼眶湿润，在心中祷告：老天爷啊，可不要让小鱼再睡了，快快醒来吧……
余小鱼从未这么觉得睁开眼睛是一件难事，双眼、身体疲惫得宛若坠入无法醒来的梦境。
她知晓自己在睡，也能听到张楚岚每日在她耳边说的话，知道他这些年成为了一人之下的元帅。
无人不敢不敬他，也无人不想不杀他。
她想回应苦苦唤醒她的张楚岚，想抱住他，跟他说说话，两人畅快地哭一场。
可是她不能。
皇帝那日派双全手传人匆匆赶来时，她的三魂七魄已散得差不多，一番尽心尽力也只能堪堪留住她的意识，变成了活死人。
活不成，死不了，陷入了不见底的深渊，像是有一团薄膜围住了她，让她不得逃脱，拼尽全力也只落得个短暂失去意识的下场。
长则一年，短则半月。
若不是她醒不来，张楚岚大可在复仇后回归山野或担任闲职小官，做回一个普通人。
可她变成了活死人，需要大量的人力和金钱来打理，还要防备有人利用她对他不利，这让他不得不手握权势，在这朝堂中打下一方天地，变得更加疲惫不堪。
再加上冯宝宝成为了女帝，他需在她身边铲除还没死心的前朝乱党，辅佐她、保护她。
余小鱼用尽全身力气，眉头皱得极深，她真的很想很想，现在就回到他身边。
她感到自己的肺腑出奇的疼，似乎要把她整个人都撕裂开来。
薄膜发出极小的撕裂声，一只鲸鱼从里面挣扎而出，发出空灵的叫声，在一片黑暗里缓慢游向深渊上的微弱光亮。
余小鱼豁然睁开眼睛，胸中疼痛让她不断喘着粗气。
因很久没见光亮，眼睛被刺得流下了泪。
她看到了张楚岚。
心心念念的张楚岚。
她看到了变老的他，心中酸涩顿起，想笑，泪却先涌出。
她太久没有说话，只能缓慢地嘶哑道：“对、对不起……我、我回来迟了。你、你等得……很累吧？辛、辛苦你了……”
张楚岚替她擦去泪水，眼眶通红，想说些什么，却只能对着余小鱼温柔的眼神摇头。
他强忍着泪，想让她看到自己已成为不会哭泣、顶天立地的人，却没想到眼泪就这样溜了出来，让他连眼前人都看不清了。
张楚岚像是呓语般回道：“回来就好，回来就好……我们以后，再也不会分别了。”
“嗯……永不，分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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