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下暗沉,仅洞口处还有一隙明亮。淡色的光线中,浮尘上下飞动,似一群焦躁的小虫。
有人走了进来,背着光,瞧不清面孔。
阎昭一瞬不瞬地看着他。
那黑影走上前来,抬起手,五指微张,阎昭便感受到一股难以抵抗的巨力。她的身子失了控制,倏地被人扣在手中。撕裂灵魂的剧痛直入脑海,她也许挣扎了、咒骂了,又或什么都没有做——这时候,只有一段对话分外清晰。
先是那黑影有些迟疑的声音:“前辈,它尚有灵智。”
而后,一道诡异而不似人的声音响起来,自黑影的胸口处回应了他:“云溪,你手里的可是天魔魂体。万魔之王失了肉身,此乃剿灭它的天赐良机!你难道要放过害你父母的族类么?此魔不除,遗祸无穷!”
阎昭:……
杀你爹娘的不是我,你却要来毁我魂体,这算什么道理?
强烈的不甘冲击得魂体震荡,阎昭感到面庞濡湿,是淌了血泪。她也许开了口、出了声,那黑影于是被惊着,愣愣的,手下的动作也止住一瞬。
那苍老的声音就长叹一气,道:“你不炼化它,如何能有报仇的力量?”
对话就止于此处。
黑且窄的视野中,最后映着的是一双冰冷黯淡的眼。
剧烈的疼痛涌上来,如滔天巨浪,直将阎昭打得一个仰倒,她咬紧牙关,欲要站直身子——
“咚”一声,黑暗褪去。
阎昭自树上跌下来,摔得不轻,自然就从噩梦中醒过来。睁开眼,入目是一片稀疏的树冠。天朗气清,阳光和煦,她抬手遮在眼前,没有用,光线穿过她几近透明的身躯,直直打入眼睛里。
梦中残留的怨气仍未消解,阎昭却已经定下心来。
这是她自魔界跌入人间的第三日,也是她莫名看了一本书的第三日。
三日前,阎昭还是魔界之主。
那时的她恣意、自在,虽说受了属下的暗害,身中剧毒又灵力全失,也不见得有什么害怕的——人要取她而代之,那她便自个儿跳进空洞乱流里,以肉身换生机,打的是一个重塑身躯便杀回魔界的算盘。
然而,还没等她切实落在一处安全之地,脑子里就被塞了一本书的开头。
书中主角乃凡人少年一名,因着父母遭魔族杀害,他心生绝望,却也意外引得祖传玉佩显了灵。玉中藏着的先祖之魂悉心教他、耐心伴他,指引他踏上仙途……上路前,还教着他炼化了一只魂。
此魂灵力充沛、强大无比,却碍于没有实体,使尽办法都无法动摇体质特殊的男主之灵魂。挣扎无果,成了主角日后飞速修行的借力。
好巧不巧,这魂正是刚刚失了身体的阎昭。
现下,尚还“活着”的阎昭本魂站起身。她先掸了掸并不存在的灰尘,而后才迈开步子,溜溜达达,绕到了树后。
那里有一具少女的身躯。
小小一人穿了一套鹅黄色的衣裳,正动也不动地倚在树上。她鬓上插了两朵小花,与圆圆的脸蛋颇为相称,若她能说能动,兴许会是个嘴甜又讨喜的孩子——可惜,花儿早已蔫了,少女身上的创口也不再淌血,面色灰白、呼吸全无,从头到脚,找不出半丝儿活气。
她是阎昭从河里捞上来的一具尸体。
寥寥几段文字化作梦魇,困了阎昭数个日夜。梦归梦,人归人,阎昭并不是那般听天由命的家伙。清醒的时间里,她四处探寻,早已确定书中的故事还未开始,左思右想,还是决定抢先出手,斩了这段孽缘。
……就用这具尸身。
哒哒、哒哒,是有人正顺着山路上来。阎昭抿抿唇,上前一步,魂体融入少女的身子。
灵与肉的融合度算不得高,阎昭与之接触,先感受到各处传来的痒痛,而后才能控制着躯体动作。这控制也如一根根极细的丝线,时断时续,一不注意便消失不见。
在那仅有一半的视野里,她看见一个正往山上走来的少年。
来人身形纤长,穿一洗涤得有些发白的蓝色布衫,背一竹编的箩筐。两人离得很远,但阎昭无须近看也知道,这人定然生了一双色浅近灰的眼睛——他就是书中的主角“秦云溪”。
阎昭当即就要站起来。
心念到了,她却抻不开腿脚。这具身子实在是太凉太僵硬,和活蹦乱跳的魂体犯冲。没办法,阎昭张开嘴,试图喊住对方。
脱口而出的不是话语,是满地的污血。
阎昭差点把肺给咳了出去,恍惚间才想起:尸体脑后尽是血痂,又是被她在山脚下捡着的,若从山上跌下撞了头,五脏六腑估计也不会有什么完好之处了。
万幸,她在这边咳得惊天动地,那边的秦云溪也免不了听到动静。少年脚步一顿,侧头来看——
阎昭赶忙驱动身子,伸出手去,欲做一个求救的姿势。
这是怎样一个场景呢?
某年某月某日,你上得山头,要为母亲采摘野菜。行至半道,竟突然遇着一个面色惨白、四肢僵硬的女子。她的眼睛一睁一闭,无神的瞳子紧紧盯着你,紧接着,嘴角勾起一个极为诡异的笑,呕出一地黑血。
这还不算完。
就见她嘴里犹在吐出血块,身子却俯了下来,一只青白的手向前探出,似乎是要爬到你的脚边……
换作常人,也许早已尖叫着跑走。可秦云溪并非常人,他走上前去,隔着些许距离蹲下身,与那人平视。而后,略有迟疑地道:“姑娘,你这是怎么了?”
他那浅灰的眼瞳清澈见底,有好奇,有关怀。
对着这样的眼睛,阎昭露出一个血淋淋的笑,念出早前准备好的台词:“我,咳咳,从山崖上跌下来了……浑身都好痛……”
秦云溪于是问:“你家在何处?为何会到这里来?”
死人的血终究有限,几句话间,喉头的血已被阎昭吐了个干净。这回她终于能够好好说话,另又动了动手,指向秦云溪正要去的方位:“我从屏山镇来。”
蹲在地上的少年眼神微动,仰起头,依着指示望向那边。
此刻他们身处的翠屏山山如其名,由两座陡峭的峰头构成。天然的屏障划开两座镇子,秦云溪自翠山镇来,越过两峰,对面便是屏山镇。
山峰直入云中,路遥遥而难行。
想也知道,两处相隔太远,阎昭不觉得书中极力描摹的热心少年会伸出援手。她状似羞赧地低下头,小声道:“我从对面山头跌下来时,阿叔就在身边,他应当也在找我。不知公子可不可以……”
这话没能说完。
阎昭还在编着谎,想不到少年径直凑了过来,道:“时辰还早,我送你去镇上。”
阎昭愣了愣。
秦云溪没等她回话,很快取下背篓放在一边。他眼底清澈,声音也清朗,很温和地问:“你的手还好么?”
好也得说成不好,阎昭摇摇头。
少年于是无奈地笑了笑。
没一会儿,被秦云溪背在背上的成了阎昭。小小的筐子则被扔在树下,可怜巴巴的,任他们渐行渐远。
少年的背脊单薄却宽阔,阎昭沉默地靠在上头,能清晰地听见心跳声。两具身体贴在一处,会跳的心却只有一颗,咚咚、咚咚,她不由得想:这心肠未免也太热了些。
山路很长,少年好像耐不住寂寞,走了不远,就干巴巴地找了个话头。
秦云溪问:“姑娘,你冷吗?”
尸体必然是冷透了的,阎昭眼也不眨,答:“有点……我先前掉进河里了。”
秦云溪就道:“那我们走快些。”
他当真加快了步伐。
隔了一阵子,他又问:“姑娘,你痛么?”
这回阎昭答得很诚实:“早就没流血啦,不痛的。”
陌生人的话题,无非就是那些个家长里短。阎昭一字不顿,心不在焉地说着胡话。
越过缝了白线的衣领,少年修长的脖颈被她虚虚拢在掌中。再往下,一根红绳绕住他的颈子,末端隐在衣物之后。
那就是秦家祖传的玉佩。
山路渐窄,一转弯,视野又骤然开阔。两人眼前出现一片水蓝的湖,四下皆是白云——这里是翠屏山的一处峰顶。
秦云溪正讲到翠屏山的第三十八个妖兽传闻。什么狮头人身、面目可憎,阎昭都没细听,直接打断道:“公子,歇息一下吧。”
于是休息。
湖泊辽阔,能落脚的地方并不算多。秦云溪寻了块山石,将阎昭放下来。
他一弯腰,那玉佩就又从领子里露出一个角。阎昭五指微微收紧,垂眼看向白茫茫的山壁之下——这么近的距离,这么脆弱的脖颈,她只需动一动身子,又或再加一分力气,身前的少年就会彻底死去。
杀死这个少年时如此简单,一如他将来炼化她的魂体。
风声狂啸,阎昭耳中一时只剩下那呜呜的尖鸣,她眸中厉色一闪而过,手下猛然施力!
“啪”一声轻响,“咚”一声闷响。秦云溪愕然回头,只见得那少女面上浅浅的笑意。她一只手成拳,一只脚抬起。成拳的手指间,夹着一根他熟悉无比的红绳;抬起的那只脚,踝骨处正向后扭曲着;这怪异的模样,看上去都不像个活人,可她却依旧稳稳地站着。见他看过来,她笑意更深,还抬手挥了挥——
“噗通”。
秦云溪就这样被阎昭踹进了湖。
早春的湖水,不可谓不冷。秦云溪一入水,就是一阵神思恍惚。冰凉的湖水侵入肺腑,他挣扎着想往上游,也就是这时,透过晃动的水面,他看见三道光芒。
岸上的少女仍是笑着的,光自她的手中来,那非人的感觉愈发强烈。是山精?是妖怪?还是找人替死的孤魂?
光芒入水,湖水翻涌,竟凝成了冰。那冰铺天盖地,似一片白茫茫的罩子,径直朝着他压了过来。
而那怪异的少女虚虚拎着玉佩,提到眼前,歪头打量。似是感到困惑,她轻“咦”一声:“奇怪,怎么没灵气呢?”
再憋不住气了,秦云溪眼前一黑,晕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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