府内灯火阑珊,晚风徐徐,夹着些许夜来香的味道。
两道身影在高草稀树后头悄无声息地窜。有巡逻的老仆眼前暗了一瞬,打着灯笼去看,却只见到随风摇摆的草叶儿。他揉揉眼睛,再看,仍是一派平和的景色,于是长长打了个哈欠,心道:夜深了我也累了,还是快些走完回房睡觉罢。
刚一转身,便又被一阵怪风撞到了后脖领子。
这风又冷又凉,跟长了毛似的,刺刺的感觉在他脖子上一扫而过。
一个老人家,如何经得起这种惊吓?他当即怪叫一声,扔了灯笼,手足并用的跑走了。灯笼摔在地上,还极有弹性地跳了一下,其中的灯芯向外头歪去,眼看着就要将草地点燃——
一只干净好看的手将它捡了起来,轻轻掸了掸,抖落些许灰尘。这手的主人是个清俊的少年,他有些无奈又有些好笑地抬头望了望天,没在看月亮,在看人:“师父,当心点儿。”
站在檐角上的人笑了声:“何必呀,反正都会被改回去的。”
她这话说的不错。
空气中有波纹荡开,跑走的、歪倒的、将燃未燃的,全都颤动起来。少年赶忙放下灯笼,御剑而上,晶亮细芒在空中一闪而过,同样落在檐角上。
他刚刚落定,下头的一切就都变了模样。老人重又回到原处,地上也没有灯笼——细长的灯杆仍在老人手中,被他提着,不紧不慢地往前走去。他那一双浑浊的眼转了转,随意地扫过周围。许是因为这趟巡视太过平静,和往常并没什么不同,他感觉自个儿的眼皮十分沉重,耷拉着,怎么也撑不起来。
果然还是得快些回去补觉。
老人垂着头,走远了。
他没抬头,自然就没有注意到:主屋的顶上已然多了两个人。
这俩人一人穿红一人穿绿,招摇得很,全不像是要夜间潜行的样子。往屋顶上一站,也是站得堂堂正正,丁点儿没有要遮掩躲藏的意。
阎昭理一理被风吹乱的鸦发,顺成一绺,别在了耳朵后头。夜来香太熏人,弄得她鼻尖直发痒,却也不会叫她心生厌恶——毕竟失了肉身也有很长一段时间了,如此真实的触感,于她而言确实是一件挺罕见的事儿。
秦云溪就安安静静地待在她身边。见她理好了头发,周围的灯火也尽数暗了,这才轻声开口道:“师父,入夜时‘胡爷爷’的同屋人曾回来过,我与他聊了聊,打听到一些消息。”
“怎么?”
本该要马上接话的,可少年莫名犹疑了一下,方才继续:“这家主人是一方仙官,姓唐,平日不在府里。他妻子多年前也离世了,现在府里的主子只有一位……大家都叫他‘诚少爷’。”
阎昭“嗯”一声,仔细地盯着那“诚少爷”的屋子。秦云溪的声音很是好听,清泉似的,造福她的耳朵,她于是也展现出十万分的耐心,认真地等着他继续往下说。
然而少年的话到这里就断了。
她不得不收回心,细细品味这话中的意思,主人家姓“唐”,少爷名唤“诚”,两个一拼,就是“唐诚”。这名字,怎么还有些耳熟呢……
“啊,”阎昭眼神微动,想起来了,“他莫不是做阴阳盘的那个人?”
“……也许。”
秦云溪的口气很古怪,显出种言有尽而意无穷的感觉。阎昭觉着麻烦,直接问他:“你在想什么?”
阎昭喜欢直来直往,秦云溪便也放弃了那些弯弯绕绕。他低下头来,眼睫微垂,遮住眸中的几分失落,缓缓道:“若他真是唐诚,为何会与那魔走到如今这一步呢?”
“谁知道呢,”毛绒绒的脑瓜顶出现在自己眼前,阎昭喜欢看,更忠于自己的欲望,伸手去揉了揉,“差不多了该来了,留心周围。”
“是,师父。”
嘴上是这么说了,他的脑袋却还没立刻离开阎昭的掌心,像是带着几分留恋,先蹭了一蹭,这才退开。秦云溪的发丝相当顺滑也相当乌黑,不晓得是怎么养出来的,丝绸般让人爱不释手——可这种流连就有些过了。
阎昭不喜欢被蹭。
她收回手来,哒哒踢着瓦片走了几步。不知是这瓦盖得太过随意还是她踢得太过用力,很快就有几片被掀到一边,骨碌碌滚了下去,“啪嚓”一声,砸在地上。
在寂寂的夜晚中,这样的声响就像一声号令。好几间屋子里传来人声,继而一间接一间地亮起来,偌大一个院落很快灯火通明。住在主屋里的唐诚小少爷是反应最快的,仆人们尚未赶到,他已经自己推开门跑了出来。
他也不怕着凉,里衣外头披一件外袍,赤着脚就来了。自己屋顶上出了问题,他当然是有所察觉的,提着匕首,就往上看过来。硕大一轮圆月映着上头红配绿的两人,很扎眼,唐诚愣了愣,才喝到:“你们是什么人,敢到仙官府上撒野!”
撒野就撒野了呗,反正你马上就要回去躺着了。阎昭冲他动动手——都不是挥手,只是稍稍抬起一点儿,赶小狗似的前后一扇,嘴里也道:“去、去。”
唐诚:……
秦云溪:……
小唐少爷当然是没法报复回去的。事情闹成这种样子,幻境又编不下去了。它照旧是拿水波把众人一兜、一裹,全都硬生生塞回了原处。小唐似乎还想挣扎,可惜难抵此界的规则,只能满脸愕然地倒着飞回了屋里。
于是在这和平而宁静的夜晚里,风极快地刮、叶极快地晃,好一会儿才消停。待这狂乱的动静消失,一条细白的小蛇从花圃里探出半个身子,看一眼周围,没见着人,它便飞快地游动起来,从门缝中钻进了主屋。
阎昭一拍秦云溪的后背,轻声道了句“走”,自个儿就先飞了下去。
这一回,他们从正门进,“吱呀”一声推开门,都没人管的。唐诚在被窝里睡得很熟,呼吸均匀,胸膛规律地起伏,看上去正在好梦之中。隔着一层被子,一只小蛇蜷成一团,很稳当地躺在他的身上,跟着其呼吸一起,上上下下、起起伏伏。
真是一副和谐的画面。
秦云溪走至床边,一人一蛇依旧睡得很熟,叫他有些困惑:“师父,他们好像已经入梦了。”
阎昭点点头,道了句:“是啊。”
本以为这魔要给他们看自己的过去,应当是要把一切都摊开来,明明白白地放到台面上的。想不到人家根本没这种打算,临到点了,搞出一个梦中梦来,将他们拦在外头。
怎么办呢?秦云溪正沉吟着,忽听阎昭道:“别看了,过来站我旁边。”
就见她衣袖抖了抖,蝴蝶振翅一样,竟从里头抖出一杆洞箫来。碧青的箫“哧溜”滑出来,便被她握在手中。这箫好生眼熟,从箫身到点缀的穗子都叫人觉得“我曾见过”。然而阎昭一点儿掩饰的意思也没有,将箫往唇边一放,看秦云溪还愣在原处,又招招手:“快点儿。”
她坏得实在是很坦荡,生怕秦云溪不退缩似的。
秦云溪……他被呛了一下,咳嗽一声,脚下却是动了。少年很快走到阎昭身边,站定。
行吧,来都来了,阎昭也不将话说开。她凝神起调,一吹——不对,这是给玄星那小崽子搞的安睡咒,效用是没错的,但吹着恶心——想要入别人的梦,还有很多别的曲子能用。她断了这首,重新吹了一曲。
这一曲比先前的更霸道许多,都不需有“睡”的那个过程,直接就能闯进梦里。一曲毕,绝声还在阎昭唇边,两人却已经进了唐诚与魔的梦中。
幻中幻,梦中梦。眼前的场景他们早上才见过:天真又残忍的小孩儿们拨弄着受伤的小蛇,小小的白蛇险些在树枝下一命呜呼。它倒也挣扎了,蛇身蜷曲,试图卷在树枝上,躲过地面上粗粝的小石子儿。然而小孩儿们是又爱玩又怕它,绝不会叫它爬上来,于是树枝一抖,又将它掀了回去。
而后,小少爷便来了。
他救下小蛇,叫匆匆赶来的胡爷爷和陈伯把小孩儿们带下去好好教训一顿。依旧是那双温柔的手,细细抚平了小蛇腹部卷起的皮肉。不过这一遭,它没有咬人,也没有逃跑,反是蛇头一抬,用乌黑的眼睛久久、久久地看唐诚一眼,旋即,有雾翻涌——
它变作了一名女子。
黑发、黑瞳,穿一身飘逸而有虹光的白衣。和蛇身一样,她的眼睛还是那么动人,身姿还是那么美丽。可惜小少爷不懂欣赏她的美,“哎呀”一声,竟往后退了一步。
女子没生气,还笑了笑。人尚且飘在空中,手先探了下来,抚一抚少年的脸颊,她道:“多谢你救了我,我也没什么金银珠宝,就送你三年好梦罢。三年后,你若还记得我,我就再将好梦给你续十年。”
梦中或许没温度,但这毕竟是幻曙早就的幻境。唐诚被“蛇妖”摸了下脸,第一个想法居然是:她的手好冷。
当然,他不曾将这话说出来,只壮着胆子道:“你要我记得你,却不告诉我你的名字,这不公平。”
可是眼前这人已经开始消散了。那只凉冰冰的手离了小唐少爷的脸,穿白衣服的人也向上飘去,好像要变成天上的一块云。万幸,她也意识到——仅仅如此见一面,确实很难叫小孩儿记住自己,于是笑着说了句:“吾名‘曙瑶’。”
梦境中断,许是因为魔已经离开。阎昭心绪纷乱,正想找秦云溪理一理,却见水幕倾泻而下,将整片天地都灌满灌全了。
阎昭:……
我也没干什么事儿啊?
水淹上来,要往耳目里冲。阎昭忙闭上眼,只觉得水声在耳中“呜噜噜”一阵,身子一轻,耳边的声音就忽然变成了“咚咚”的闷响。
……怎么回事?
她睁开眼来,一看,发现自己竟站在一扇破烂的门前。那“咚咚”的声响正是这门被敲打的声音,外头的人似乎很是着急,敲得越来越快,有如催命——很吵。
阎昭抬手揉一揉额角,给对方开了门。就见一个高高胖胖的家伙堵在门外,一张嘴,满脸的横肉就抖三抖:“臭小狸,你爷爷没了,赶紧出来帮忙!”
阎昭:……
我一天生天养的魔,哪儿来的爷爷?
下一刻她就想了起来,她自然是没爷爷的,但是胡狸有啊。这爷爷分明是……
“啊,秦云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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