阎昭始终觉得,这曙瑶是个很奇怪的魔。
她叫他二人来找自己的错处,行吧,找就找了,可她偏偏又不肯将自己的故事全盘托出,非要人自个儿去寻摸。若说她是遮遮掩掩吧,又好像不是,她似乎并不在意某些秘辛被揭露到人前,就如现在——曙瑶套着许瑶的壳子,避过唐诚等人,偷偷溜出了门。
然后便一路潜行,走到了一处魔窟。
是的,魔窟。不亲眼见着,阎昭也是不敢相信的。曙瑶走了许久,到了某一块门派药田,忽然就不动了。当时,二人只以为她是要偷点儿灵药疗伤之类的——正好可以记上一过——可曙瑶左右环顾了好一会儿,却根本没有要采药的意思。她的视线兜兜转转,最后落定在药田正中。
她随即用许瑶的身子扒开药草,从底下扒拉出了一个拇指大小的黑孔。遮掩所用的土石刚被扔到一边,就有浓黑的魔气从中喷出,要往天上冲,曙瑶“哎哟”一声,忙往上一扑,用身子将魔气压了回去。她一面堵着口子,一面还不住拍地,急道:“快回去、快回去!”
这魔气竟然也听她的话,当真乖乖缩了回去。曙瑶于是松了一口气,她在田垄间寻了一处好地方,土作枕头草作席,悠悠然地躺了下去。很快地,银光从许瑶的肉身中跑出来,细细一道,轻而易举地钻进了小洞里。
如是一通操作,阎昭看了会发愣,秦云溪看了会沉默。
好一会儿,阎昭才想到要说什么,喃喃道:“你们仙门的浮空岛,还真是……挺千疮百孔的。”
什么叫“你们”呢?这种话,阎昭现在都不带掩饰的了,可秦云溪也好像没听到一般,只似乎有些担忧人类命运,道:“星云门中有魔,也不知道后来被发现了没。”
这个问题暂且没有答案。
阎昭不答,凝神按照自己的想法试了试:自打他们不再是故事中的角色了,便能做到许多通常做不到的事情——譬如穿墙入地。她将眼前的场景都当作虚幻,只一心想着往下去,果然没受到阻碍,整个人一忽儿就沉了下去。
土是假的,当然不会拦人。
能行!挺好的,这样就不用自己去挖洞了。
阎昭半个身子都沉在地面之下,只露出肩膀以上。周围全是碧莹莹的药草,还有几条藤垂下来,就正好搭在她的脑袋上,再往侧旁,就是许瑶躺得硬直的身子。
一田一人一颗头……也不知是更像地里长了人,还是更像凶杀之后犯人没埋好。
这颗头显然是不在意这些的,地里又伸出一只手,朝秦云溪晃了晃,很热情。阎昭也道:“都是虚景,别怕,下来吧。”
秦云溪:……
真是可怕得很。
到底是没当过魂儿的人,即便知道其中的道理,也很难将眼前的万事万物都当作假的。少年折腾了一阵,方才将自己成功“种”进地里。刚进地就被阎昭牵住了手,作为此地唯二的实物之一,她的手嫩嫩滑滑的,像只鱼儿,在他的手背上游了一下,很实在地握住了他。
手的主人倒不像鱼,像只找到毛球的猫儿。阎昭眼神清亮,挺兴奋的样子,道:“来,我带你走。”
秦云溪动了动唇,一时没说话。他想:可以走慢些吗?
好不容易收拾好心情,他刚要说一句“好”,手上就忽然传来一股巨力——
什么话都不必说了,阎昭根本没在等他的,听他太久没回答,只当这小孩儿是默认了。她放空身心,只留神那一道银色的光,整个人蓦地下沉,追着它往地里去了。
地龙之类的,恐怕也不像她这般快且自在,穿破土地就如一只疾驰的飞剑。秦云溪被猛地一拽,可以说是毫无防备了,甚至他的嘴……都还微微张着。
于是吃了满嘴的土。
等他终于适应了那些虚虚实实的变化,阎昭也到地方了。银光化作曙瑶的模样,落在一极宽敞广阔的洞窟中。她放放心心地在前头走,阎秦二人在后面不紧不慢地跟,走了没一会儿,她就停下了。
洞里漆黑一片,曙瑶却不点灯,径自开口:“小狗儿,我来看你了。”
小狗?什么小狗?我们什么也看不到呀。阎昭捻动法诀,试图点火。“噗啦”一声,火来了,摇摆的火苗却只照亮了她和秦云溪——看来在这片幻境中,无法干涉就是无法干涉,连打个光都是不行的。
她倒还没放弃,转头与秦云溪说话:“把明虹□□……你的嘴怎么了?”
秦云溪的嘴唇红红的,像是被用力揉搓过很多次,怪哉。可惜他现下不好意思当着阎昭的面去擦拭,唇上细小的伤痕又渗出血来,之前的擦拭都成了白做工。“我吃土把嘴划破了”,这话可不能说也不会说,他摇摇头,不说话。
不说就不说吧,阎昭心道:走土路是有点黑,想不到小崽子还怕黑呢,嘴都咬破了。
想是这么想,该做的事情还是要做的,她又讲了一遍:“云溪,拔剑,试试看能不能照亮这里。”
少年很听话地拔出剑来。只能说,神剑不愧是神剑,凡火照不亮的幻境,它也能将天光带进这片土地。光一来,洞内犹如白日,一切都是那么清晰又分明。
阎昭能看清了:曙瑶站在其中没有走动,身前确实有一只狗。然而这狗可不是什么“小狗”,它身量极高,明明是趴卧在地上,也还是比寻常楼阁要高上许多。五人,不,八人高?阎昭抬头去看,脖颈都仰酸了,才勉强看到这狗的脑袋。
这是一只黑毛狗,但并不是通体纯黑,在它的额头上,隐隐有一轮灿金的弯月。不对……是弯月吗?她仔细去看,总觉得这图案还应有别的特殊之处。
那边厢,曙瑶腾跃而起,一跳二跳,到了狗头顶上。她蹲下身,摸一摸狗头,正好将那片图案上的毛给摸顺了。
阎昭一看,“啊”一声,想通了:原来这狗脑袋上顶的不是什么弯月,是一个金圈儿套了一片黑。这圈粗细不匀,别处都是细细的,像一道光轮,唯有左侧的金光稍胖一些,故而显得像月亮。
是日食。
她一脸明悟,秦云溪忍不住好奇,小声问:“师父,这是何物,也是魔么?”
“是,”阎昭口中答着,牵着秦云溪手不自觉地用力,青筋爆出来,竟然有点儿紧张的意思,“此物名为皓狼,本是天界的白毛狗,脑瓜上顶一轮圆圆的金日,是看守太阳的神犬。”
原来如此,那这只狗是黑毛,岂不是……秦云溪道:“如此说来,它是堕落成魔了?”
阎昭仍旧说一个“是”字,眼睛一瞬不瞬,看着曙瑶在那边撸狗,嘴上继续道:“看守这种东西,本该是无欲无求,然而皓狼终究是兽。它按捺不住饥渴,偷偷啃食了一片日头,太阳哪儿是狗能吃的?它欲望在心,又吞下烧身的火球,又痛又恨,就堕魔了。”
末了,她补上一句:“我也只是在话本里看见,没想到还能见到真的。”
神兽堕成魔兽,恐怕不是件好事。秦云溪也定定望着那皓狼——它在曙瑶的手底下也是挣动不停的,虽则有些克制的意思,但好像饿极了,不由自主地要来咬人。
曙瑶就一边和它笑闹,一边给它扔些吃的。
大概吃了好几十斤生肉吧,这皓狼终于安静下来,能由着曙瑶在它身上爬来爬去了。曙瑶却不再闹腾,站直身子,似乎是与外界感应了一阵,静默片刻,才道:“有人来找我了,我得走了。”
她从大狗身上跳下来,落地,复又转身与它挥别:“吞日,我走啦,改天再来看你。”
曙瑶走远了。
在这洞窟里,皓狼真像一只凡犬,无忧无虑,吃饱了就睡熟了。阎昭却根本不觉得它像外表那样可怜可爱——笑话,《万魔谱》里排首位的魔兽,能是什么善良好狗狗么?显然秦云溪也有同感,少年看过来,道:“师父,若是这皓狼冲出洞窟……”
不说别的,星云门的浮空岛大概是要完蛋的吧。
天塌地陷,说的就是这件事么?阎昭看向秦云溪,少年眼底澄澈,灰色的眼中不见恐惧,只有满溢的信任与好奇。她于是想:天不能塌,地不能陷,我要这世界长长久久。
救世就救世吧,反正……要灭世,也只能是我来。
阎昭道:“这幻境估计还有许久才能结束,不要浪费时间,我来教你心法。”
明虹剑仍照亮着魔窟,亮,亮不过少年眼中爆出的光,明,明不过少年欢喜的神情。什么是真正的双日在目啊?恐怕就连皓狼看了,也要忍不住来尝上一口。
他道:“好。”
阎昭便接道:“与我双掌相抵。”
其实没有什么心法,她教也是亲身上阵。交握的手抵在一处,她道:“留心我的灵力运作。”
秦云溪的眼中只有她一人,求学的意志燃在眼底。红色的蝴蝶在光里飞,翩翩然。于是她运起灵力,带着少年一并动作。渐渐地,他们都闭上眼,天地如此静,唯有灵力奔涌不息,原来小小的身子也能有如此大的能量——若决江河,沛然莫之能御也。
心法之后,就是身法。
她挥刀,他舞剑。白光利利,银光硕硕。日升日落,月出月隐,什么唐诚许瑶,什么曙瑶皓狼,都被这刀剑相合的波纹给荡走了。
春、夏、秋、冬,来去又一轮。终于唐少爷学成出山,离开了星云门。仙官府高高挂上红灯笼,四处都贴满了喜庆的红字——
唐诚与许瑶要成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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