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约是坏到了芯子里吧,这蛟的血是紫黑一片。它们喷溅而出,嗞嗞啦啦落入水中,转瞬便将河水也弄得一片淡紫,沸腾一般,咕噜噜滚出许多圆泡。
血里带毒。
咬穿了恶蛟脖颈,这白色大妖也并不好受。浸在河水中的身子有鳞片相护,尚还能硬撑,吃了满嘴血的牙口就不行了——它口中嘶嘶有声,冒出一阵紫烟,皮肉都开始溃烂。
唐诚愣了一瞬。他似乎曾见过这白色的妖物,可是……不对。那只小蛇如此柔弱、如此可人,绝没有这样一双——红而嗜血的眼睛。
他想:是我认错了。
百般思绪一闪而过,当前最要紧的还是救护水中伪作新嫁娘的女孩儿们。
仍还在水面之上的木筏此时只剩下两只,一只上头乘着许瑶,一只则是秦云溪的。因着“胡蝶”身上带了自己的法宝,唐诚本也没怎么担心,于是只将视线投注在许瑶身上。
她在舟前插了一方阵旗,行的是“御风四方”之阵。此阵能轻易调动风之灵气,或御风疾行、或借风守城,都是极好的用法。许瑶此时就借了这么一阵风,将木筏浮在空中,与毒水分开。
但她还没走,只小心翼翼地守着阵法,分出几缕风息,试图将落水的女子们救上来。
一、二、三……已有三个人发现了这块净土,正拼力往上来。
再看秦云溪那边:因着有法宝在场,他虽被规则所制无法起身,但也能借着护身的灵力去救几个人。身为胡狸的阎昭也很快赶到,帮着他将众人一并带离。
于是,仍在危险中的就只剩下最后一个还未爬上许瑶木筏的姑娘。
然而,二“妖”还在相斗。
恶蛟脖颈上的血汩汩流淌,泼墨般,一滴就污好大一片水域。身子一直浸在这样的剧毒中,白妖的鳞片再支撑不住,烧出滚滚不绝的白烟。它一对红眼睛空洞无神,但好像还有知觉,晓得自己是痛的,于是,破烂的嘴巴一张——
此声,人们暂时寻不到词句去形容。他们并没去听,声音却已经进了耳朵。它并不是任何一种人的语言,但它在说:睡吧,梦吧,去回忆,去妄想,找你自己最想要的景色……
它从耳过,入脑海,轻轻一拨人脑中的弦,像开放一扇七情六欲的闸门。
无数场景喷涌而出,转瞬就将人的思维尽数挤占。唐诚也不例外,然而不知怎的,又有一道声音钻过来,对他说:“别听。”
这像是许瑶的声音。
他茫然地眨了眨眼,脑中的思绪似一团乱麻,只有一个念头还算清晰——
阿瑶呢?
许瑶其实离他并不远,先前,他已经很努力地朝她飞去了。唐诚几乎已经要落在木筏上,甚至马上就能抓住许瑶伸出来的手——
可惜“几乎”就只能止于几乎。
唐诚清楚地看到,许瑶本好好地御着阵法,却忽然身子一僵、眼睛一闭,不动了。
旁人被那古怪的声音所冲击,是泪与笑一并狰狞地爬上面孔,状如癫狂但还醒着。像许瑶这样直接失去意识的,还是头一个。
阵旗未倒,阵法就还在,可失了人的操控,这死物便没有先前那样机敏了。整个木筏被浪头一拍,歪斜过去,先前想要上木筏的女修正呜呜泣血、咯咯狂笑,本该是用力抓紧木筏求生的时候,她竟还松了手。
“噗通”,黑水中又泛起白烟。
唐诚只来得及拉住许瑶。然而舟上的另两位也发了癫,与恶蛟缠斗着的白蛇更是狂舞不止,它像在被什么东西挠痒似的,恨不得将毒液全裹来身上止痒,不管不顾地,掀起一阵又一阵的浪头。
不知是不是嘴已经被彻底毒坏了,它做这些动作时,张开的巨口不曾合上,奇妙的声音始终未止,还有些愈发激烈的趋势。
巨响之中还夹着别的尖叫。
“哥哥,哥哥,这是我的剑,还给我——”
“无妨,就这样,这样就最好了,我们在一起,永不分离!”
唐诚:……
他一手操控阵旗,一手揽着昏迷的许瑶,还得分出一只脚去踹开扑上来的女修。也不晓得她们是看到了何种幻景,一个比一个狂得厉害,只有一条腿得空的唐诚差点儿被她们给生吞活剥了,一不留神,连腰间的匕首都被人抢了去。
也就是这时候,有什么东西从天上滴下来,落在他面上,泪痕似的,滑出长长一条痕迹。
糟了,毒血……不是。
抢到刀的姑娘安静了,唐诚得了空当,仔细分辨了一下那触感。是血,但不仅没叫他皮肤烧灼,甚至还有点儿助力凝神的效果。这滴自天而降的血竟还有些奇妙的芬芳,也不像是凡人之血,那到底是……
他仰头去看。
空中飞过一道火红的身影,是女子,却不是那群新嫁娘。她是从唐诚身后、自安全的河岸上来的,疾驰而至,快过电快过风,整个人已经化作一道红光,径直向争斗的中心飞去。
只不知她为何在流血。
这红影疾射至二妖上空,先是抬腿一劈——
“轰”一声,那恶蛟好像凭空消失一样,身子一沉,被整个劈进了水里。没有挣扎、没有反抗……甚至连入水的水花都没溅一朵。
而后,这身影又飞向白色巨蛇。她袖子一扬,“啪”一声,给了这巨物一个响亮而清脆的大耳刮子。
她的声音也是清脆又叫人熟悉的:“喂,你干什么呢,给我清醒一点。”
巨蛇被打了脸,脑袋歪去一旁,但也没有要给此人面子的意思。它一张嘴都被毒得破破烂烂了,居然还想咬人,一转头就是一阵腥风。那味道想来并不好闻,因为此蛇刚把头转过来,那人马上嫌弃地往后飞了飞。
这一嘴当然也咬不到人了。
而红衣人躲了这一波臭气,不待蛇再有动作,她已经又冲上前去。好像从身上解下了什么东西,她在半空中一个旋身,人站在蛇头上,手里动作迅速地抖落那物,猛地往上一兜——
“咔吧”,蛇嘴被她给强行合上了。
此时是战斗开始以来难得的平静一刻,唐诚也终于能够看清那人的模样,奇怪,她竟然是胡狸。同在仙官府住了这么多年,又一起在星云门修炼了那么多年,唐诚竟然从未发现过她是这么厉害的一个人。不对……
她是胡狸吗?
唐诚愣在原地。
蛇头上,用一根彩绳拴住蛇嘴的阎昭是感觉浑身都在痛的。
要问曙瑶是否解除了幻境中的规则限制?那是没有的。
这副皮囊本来应该乖乖地跟着唐诚去守护众人,可阎昭不喜欢这样。她刚到岸边,脚还没站定,就听到曙瑶本体搞出来的贯耳魔音——是的,刚打照面的时候她就认出来了,什么白色大蛇?分明就是幻曙嘛,只不过光泽黯淡了点儿、神智不清了点儿,但那里面还有曙瑶的一魂一魄,阎昭是不会错认的。
该说这一魂一魄太过蠢笨,还是该觉着曙瑶对唐诚的“爱”不过尔尔呢?这东西一痛,居然不管不顾地使出了音攻。好家伙,不仅是在河中的修士们受了影响,连岸上的人也被这声音罩在里头。
周围的人突然发狂,独留阎昭和秦云溪面面相觑。
曙瑶的魂体好像是想补救的,匆匆忙忙离了许瑶的身子,欲要与本体融合。
结果忙了好一阵子,她都没能回到身躯里去。
所以原来他们说的魔头作乱,指的就是这种事?
阎昭讨厌这种故事。
规则还是很强硬的,她一动,就被判作是“擅离职守”。肉身想要留在此地,灵魂却想跑去别的地方,魂向前,肉身便来拘魂,两相争斗,这累赘的身子好像成了一副带刺的枷锁,狠狠一束,当即叫她的肌肤下渗出血来。
别说,还真有点儿疼。
彼时秦云溪正在照料其余发狂的同伴,鼻端忽然飘来一阵诡异的香味儿,一转头,他大惊失色:“师父!”
喂喂,别吼这么大声,我听得到的啊。但是这有什么好紧张的,损失一点儿魂力而已嘛,你在怕什么?
心里这么想着,阎昭回头对秦云溪笑一笑:“我马上回来。”
她脚下用力一踏,腾身而起,一路撒着魂力——也就是唐诚看到的那些血——朝着曙瑶飞去了。
现下,不仅是唐诚一个人愣住了,整个幻境也止住不动。阎昭忍着一身剐肉般的痛,在大蛇脑袋上站了一会儿,终于等到曙瑶吭声了。这一次,她的声音是从蛇身中传来的,些许无奈、些许好笑地道:“你是无论如何都看不下去了吗?”
“也没有吧,”阎昭说的是实话,她强忍疼痛,把套着蛇嘴的红绳收了回来,其间脚下一软,差点儿从大蛇脑瓜上滑下去,但她反应很快地站住了,“只是有点儿不爽而已。”
实话最扎心。
曙瑶哼笑一声,道:“你没看出我都快消散了吗,就不能照顾一下老人家的心情吗?”
看没看出来还得另说,阎昭道:“才几岁啊,就好意思自称老人了?不照顾。”
顿了顿,她又好奇地问:“这个唐诚里头也有残魂的吧?”
“不告诉你,”谁还没点儿脾气呢,曙瑶这么大一只幻曙,才闹这么小的脾气,真是不可思议,“你自己看吧,真的只剩最后一小段了。”
阎昭:……
行吧,她也累了,于是道:“那你放快些。”
这回没有水波了,四周景色像被什么东西粗暴地擦去,最先消失的就是阎昭脚下的大蛇。她一个愣怔,然后就在心底嗤笑:这什么报复啊?先把我的落脚处给拿了,还不解除规则限制,想拿我下毒汤锅?
才不叫你得逞。
她在坠落,但并没什么慌张的感觉,凌空翻身,运起掌法,想着干脆把河水打出个坑好了——然而这掌终究是没落下去,阎昭往下一看,一眼就看到一个白色的半球漂在毒水之上……是唐诚的那个护身法宝的功用之一。
秦云溪居然也跑过来了。
他当然也不是什么轻轻松松的模样,胡蝶不良于行吧?他站了走了还御剑飞行了。胡蝶该在岸上照料别人吧?他把人扔在一旁,独个儿跑来河中心了。
结果就是这少年满脸满身都是血——有淌的血泪,有呕的鲜血,还有从衣衫下源源不断渗出来的。
阎昭:……
真服了啊。坠落本就是很快的事情,阎昭收了掌法,改为御风,飘飘悠悠地落进半圆中。秦云溪要伸手来抱,被她凌空轻轻一点,就站不住了——这么脆弱一小孩儿,逞什么能呢?
这么想着,阎昭站稳脚,蹲下身,和跌坐在地的小孩儿平视。
“下次别这样了。”
秦云溪没应声。
场景倏忽变幻。
那么,原本的结局是什么呢?
蛇魔与恶蛟大战,恶蛟亡,蛇魔胜。然而这蛇杀了太多人,一身魔气逸出,好像比恶蛟还该杀。许瑶的身子躺在唐诚怀中,动也不动,明明是很凉的身体,却把诚少爷的理智都烧没了。仙官赶到时,看到的就是这么一副人也狂、魔也疯的景象。
魔“逃了”,他们也派出一队人去追,唐诚不顾拦阻,带着许瑶,也跟了上去。
之后的故事,有些与传闻相同,有些与壁上的刻字相仿。
蛇魔化为人形,以琴作棍,又打伤好些人。毒入肺腑,她早没了之前那种神仙妃子般的清秀,一身紫黑烟气,看着只会叫人害怕。她的琴好像也止不住声,一路奔一路响,直到进了秘境。
琴声犹在耳边,屠魔小队却迷路了。他们在前头探路,根本不知进出的口子早已被同僚们给封上了。但曙瑶知道——
她真的留了一根弦,在封印中捣了个小乱。身躯半腐,她的魂体离开肉身,像许多年前一样,钻进了许瑶的身子。
睁开眼后,她见到的是欣喜若狂的唐诚。
可能是灵魂离体太久了吧,这具身子好像也要死了。许瑶先提议,唐诚也同意,他们便合力完成了阴阳盘。在最后,唐诚躺在许瑶的怀中,他微微仰头,看着自己的表妹,自己的……妻子。
他问:“你是阿瑶么?”
曙瑶答:“我是。”
唐诚闭上眼:“我们一起留在此地镇魔,好吗?”
曙瑶道:“好。”
唐诚说:“我累了。”
曙瑶笑笑,声音很轻:“睡吧。”
他睡了,而她指尖一点,两道魂魄离开躯壳,自阴阳井中钻过,到了另一片天地。
唐诚忽然又醒来了。这是哪儿呢?好像是仙官府,对了,他今日要去假山石那边练功来着。他提着匕首,一个人跑在空荡荡的府邸中:奇怪,人都去何处了?
接着,他看到一个白衣女子。她抱着琴,问:“小少爷,你还记得我吗?”
唐诚止住了脚步。
记得,怎么不记得呢?
他答:“我知道,你是曙瑶。”
啊,原来丢了的东西在梦里也能找回来。他提着匕首,上前一步,刺出了这冷冷的寒光。
“曙瑶,我知道,你是蛇魔。”
幻境破碎。
阎昭动动手动动脚,都不痛了,但她居然还能和秦云溪并肩站在一起,看来这里还不是现实。眼前的曙瑶也不是小光团,是真真正正的人形。
她勾唇一笑:“好了,我要的答案,二位准备好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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