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云溪的黑发本就是很柔顺的样子，如水如绸，总是软软地垂着，好像亟待旁人去抚摸。
阎昭就摸过很多次。
在幻境中，一切触感都与真实世界没什么区别。阎昭初时还只是随手摸摸脑瓜顶，后来就渐渐有种爱不释手的感觉了。她顺着秦云溪的头顶抚下去，一双手就像在滑滑的水里溜了一下，轻轻松松就顺到了最底端。她又抬手托一托——人的手怎能托住水呢？发丝俏皮地从她指缝中流下来，头发的主人倒是乖巧依旧，任她拿着自己的头发玩儿个不停。
咳，跑题了。
阎昭想说的是：她对秦云溪的头发熟悉至极，绝不会看错。
秦云溪的一头黑发是很顺很滑没有错，但放下来时也只堪堪落到腰后。此刻，他躺在林教郎找来的寒玉床上，床有半人高，离地甚远，某人的发丝如瀑，哗啦啦垂到地上，尚且不停。它如一块黑色的扇子，往两旁纵情展开，将地面都盖住了一小片。
总之是长得很奇怪。
况且还有种“咔啦咔啦”的声响在耳边吵个不停。
许是动静过于大了，就连鱼盈盈也发觉了不对：这声音毕竟不像拐杖在动，像人的骨头在打架。她匆匆转过身，一看，也是满面惊讶，忍不住低呼一声：“昭姐姐！他他他，这是……”
这是什么呢？阎昭大概知道她想说什么。仔细看看便能发现，有异的不止是秦云溪的头发，还有他的身子。少年的体型本就纤长，此时却还有愈来愈长的态势。
在这咔咔声中，他的肩开始变宽、手脚逐渐伸长，仿佛一刻之间就要从少年长成青年一般。鱼盈盈看了觉着好痛，她皱起眉，对阎昭道：“我去找医师来。”
阎昭却道：“不必。”
鱼盈盈一愣，果真没再去找。最急的于是又成了系统，小团子看着乱码越变越长的状态栏，再度变成了蛋花眼。它的胆子也变得奇大，嘴里喊着“昭昭你没有心”，甚至跳起来撞了一下阎昭的腰。嗬，看不出它这么爱主角，阎昭把它拎起来，居然还险些被它跳到脸上。
当然了，小打小闹而已，阎昭还不至于生气，只觉得好笑。她用两只手将小球包裹起来，任其在自己掌中徒劳地挣扎，嘴上解释道：“怕什么，这是机缘。”
小球不动了，阎昭偷偷打开一条缝，看一眼，嗯，蛋花没有了，现在是正常的小白点。小黑球有些发懵，梦呓般问：“机缘？”
“是，机缘，”此刻的阎昭展现出超常的耐心，看得出心情很好，她抬抬手动动脚，又问系统，“你看我有什么不同？”
不同？小球迟疑一阵，小声道：“你长大了？”
不怪它纠结这么久，实在是自相识以来，阎昭常常处于“长大”的过程中。吸个魔气窜高一截，修炼一阵子又长高一点儿，从幻境中回来，就更了不得了，直接从少女长成美貌女子了。艳光阵阵，搞得系统都有些不好意思直视她了。
阎昭就笑笑：“答对了。”
她继续解释：“我们在曙瑶的幻境中过了许多年，虽则没在外界成长，但此间的修炼应当也是有用的。如我，没有肉身，魂力增了便增了。如秦云溪……”
“或许是身体在适应灵魂的成长。”
怎么说呢，讲完这话，阎昭心情有些复杂。不是纯粹的高兴了，还夹了一些无奈，当时她看了那书，仓促间只看到开头，少年又是在各个岛间偷渡，又是数次遭逢大危机，好像没有现在这么顺风顺水吧——是了，和他原本的经历一对比，现在的混乱居然都算得上顺风顺水。
阎昭就想：难道我反而把这小子带得更厉害了？
不不不，她马上给自己一个坚定的否定，长得太快并非好事，根基不稳，以后肯定要遭大祸。想完此处，阎昭又淡然了：挺好的，反正我也变强了。
系统却不知道她的这番纠结，它想通了，立刻变得很高兴：“所以积分会涨！”
阎昭于是顺嘴接话：“是，现在应该差不多了。”
魂先有变化，而后改造骨肉。
等怪异的声响消失，床上的人已完全变了个模样，唯脸还如以前一样，隐隐有丝青春稚嫩的感觉。秦云溪的眼睫仍是蝴蝶的翅膀、是浓密的小扇子，颤了颤，掀开来，露出一双灰色的眼睛。
这眼瞳里满满当当都是茫然，然而满溢的茫然很快消失，他蹙眉——
身上好痛。
眼前是一间陌生的屋子，最后的印象是曙瑶说的那句“我帮你长大”。长什么大，这又是何处？秦云溪下意识要去摸明虹，没摸到，胸前或腕上也都没有玉佩。他猛然起身，浑身的骨头都“嘎嘣”一声——听着都很痛，他的动作却毫无滞涩，翻身下床，警惕地打量四周。
于是对上了一脸惊讶的鱼盈盈。
少年，不对，现在该称之青年了。青年的身子仍紧绷着，既是在忍痛，也是在防备，他张口，说出的话沙哑近似气音：“鱼师姐？”
他叫鱼盈盈师姐，鱼盈盈却有点儿不敢认了。她“啊呀”一声，转过头，去给秦云溪倒了一杯茶递过去。一系列动作都是低着头的，像是在躲避某人那张会发光一般的脸。
秦云溪：……
这是什么古怪反应？他看不懂，接过水来，抿一口便足够。他将茶杯握在手中，又问：“鱼师姐，我的玉佩在何处？”
“这儿呢。”
说话的自然是阎昭。
秦云溪像只听见猎物动静的小狼，猛地转头，又是嘎巴一声。床头的拐杖蹦蹦跶跶，一跳一跳地来到秦云溪面前。接下来，鱼盈盈便看到了两种大变——
拐杖飘到空中，变成一枚小小的玉佩，飞进青年的掌心里；青年接住玉佩，面上的神情跟着大变：原本是铁面无情，一副时刻准备着生啖血肉的样子，冰封千里也没他这么冷的。此时却是春暖花开、冰雪消融，从狼变人了，还有些从人变狗的感觉，只差一条会晃动的尾巴。
秦云溪甚至真的低头蹭了蹭玉佩，一脸的幸福：“师父，我好想你。”
鱼盈盈：……
你俩把我腻死算了。
阎昭也是一副浑然未觉此中甜腻的模样，玉佩中伸出手，在秦云溪的脑瓜顶揉了揉：“行啊，多想想。”
受不了了，鱼盈盈出言打断：“秦师弟，今日开始恢复教习，你醒的正好。”
那意思是：你们别腻歪了，快些去上课吧。
确实学习是很要紧的事情，秦云溪笑一笑，道了声谢，将玉佩妥妥帖帖地挂好了。他起身、出门，很顺畅地往学舍去了。鱼盈盈遥遥看着他的背影，忽然感觉有哪里不对——
这袍子也太短了点吧，小腿肚都给人露出来了。
——————
从禁地被闯开始，学宫岛上的课程便止住了。
刚上一天课就连休十天，终于又回到学堂，此时的生徒们可谓是同门见面分外吵闹。讲师还未到，他们自己七嘴八舌地聊着，说什么的都有。
有关心人间大事的说：“喂喂，你们听说了吗？星云门底下有只大魔头！”
接话的是个消息灵通的：“早知道了。那魔以前还是神兽呢，皓狼，你晓得吗？”
先开口的这人还真不晓得，其余众人也有很多不知道的，于是空气中响起一片嘶嘶的抽气声。
也有“关心”同学的，左顾右盼一番，找着袁一刀，问：“刀哥，听说是秦云溪闯的禁地，他人还好么？”
他倒是挺会给人抬辈分的。然而袁一刀可不吃他这套，是眼皮都懒得抬一下的。她心中没底，面上并不显山露水，只道：“你说呢？”
那人就悻悻笑一声：“呃，不太好？”
这就是讨打了。袁一刀心情不大好，手抚上刀身，余光中却又有一个不识相的凑过来——看那动作，好像是要直接坐在秦云溪的座位上了。
这怎么行？她抬眼，冷声道：“这不是你能坐……的？”
她和秦云溪对上了眼。
这眼睛，灰得很有特色，毫无疑问是袁一刀认识的秦某人。可这身形、这高度……
幸好秦云溪主动开口道：“好久不见。”
行吧，既然是本人，肯定有资格坐这儿了。先前那位来找茬的早不知道跑哪儿去了，袁一刀愣愣看他许久，终于没忍住，问：“你真是秦云溪啊？”
秦云溪：……
难不成还能是假的？他道：“是。”
接着在座位上坐定。
袁一刀现在是真有种“和此人好久不见”的感觉了。想到他是进到禁地发现魔头的人之一，兴许是遇到了什么机缘也未可知，便又觉得能接受了。她飞快地整理好心情，淡然了，又能和人好好聊天了。
她身子微微歪过去，摆出哥俩好的架势，道：“你几时好起来的？”
秦云溪诚实回答：“刚醒。”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袁一刀的话能继续往下说了，她继续道：“你刚醒可能不知道，咱们现在的课业要大变了。”
怎么个变法？秦云溪歪头与她对视，认真地听。
就听袁一刀道：“五年之后，所有人都要参与屠魔——我们现在也不用在学舍里憋着啦，一班一个组，我们要被派去旁的浮空岛上去，直接上手实习。哦，你知道的吧，就相当于当仙官一样，不过是人很多的那种。”
一地只有一个仙官，这种说法倒确实是头一回听说。秦云溪还要细问，却听周围倏地一静，抬头一看——
是林教郎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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