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清死时,只有十八岁。
按照他的遗愿,死后他捐献了一对眼角膜。
一个因高烧而失明的六岁孩子因此重获光明。
葬礼就办在了文成老宅的后花园,那样活生生的一个人,那么爱笑,跑跑跳跳,被火化成了灰烬,禁锢于一个小盒子里,葬在了早就挖好的土坑中。
随着一起埋下的,还有晏清生前放入的葵花籽。
墓碑的背面刻有几个大字,那是晏清准备好的墓志铭。
——人生很好,下次再来。
他以前就是这样乐观,哪怕不曾尝过一点甜味儿,也绝不提苦字。
在这一行的右下角,还有一句调皮的话。
“终于可以去找梵高学画画了。”
只是看着这句话,都能想象到晏清的声音。
来的宾客很少,只有消防站里几个眼熟晏清的人,加起来总共不超过十个。
也有附近的邻居来瞧热闹,以屋子主人的逝去为谈资,与路人分享消息。
“听说了吗?那个父母不要的小男娃,昨晚说没就没了。”
“哎哟可怜啊,长得多好看啊,该上大学了吧,年纪轻轻咋就走了?”
现场唯一大哭的人只有温怡,她哭到站不起身,扶着江策几乎瘫倒在地。
“晏清是我的病人,他是我的病人啊,我明明说好要来看他的,是我没照顾好他……”
在场的人有叹气的,也有惋惜的,但没有失控的。
项戎呆站在墓前,一言不发。
所有人都想安慰他,可他无动于衷,脸上毫无表情,不哭也不笑,谁说话也不搭理。
没有人知道他在想什么,他就像个假人,眼睛很久才眨一次。
情绪的终点不是难以控制的歇斯底里,亦不是凄入肝脾的呼天抢地。
是沉默,心如死灰的沉默。
葬礼一上午就匆匆结束了,好像没什么人在意这场白事,除了温怡,除了江策。
除了项戎。
温怡哭了许久,慢慢恢复了力气,她搀着江策,来到项戎面前,擤了擤鼻子。
“项戎,你知道吗?其实我当时劝过晏清,想让他做截肢手术,这样还能多活一会儿,可他给我的理由是他想完完整整地走。”
她看着项戎那张冷漠的脸,哑着嗓子说:“晏清根本不是这么想的,要不然他也不会捐献眼角膜,有一次你在消防站值班时,我打电话询问他病情,他告诉我,说他如果截了肢,就没办法给你画画了,他还说他想再多抱一抱你,没了右臂,就再也抱不了了。”
项戎冷淡如初,只是这一回,他闭上了眼睛。
凉风泣血,方圆几里的花无一盛开。
温怡知道他心如刀绞,轻声道:“你也别太难过,晏清能活到现在,你应该为他感到庆幸,骨癌的病痛不是一般人能承受的,可晏清硬是挺过了好几轮病发,就在他出院前,医院还给他下达过病危通知。我不知道为什么,他都这么痛苦了,却还如此眷恋人间不肯撒手。”
风吹得温怡咳嗽两声,她捏了捏哭痛的嗓子,起身向屋里走去,恰好与项戎擦肩而过。
“我后知后觉,是你的出现让晏清有了盼头,”温怡边走边说,“他被医生判定于四月死亡,见了你后,他撑到了六月。”
话音一落,门便轻轻关上了,江策拍了拍项戎的后背,叹了声气,也随着温怡进屋了。
花园内,项戎站在原地,慢慢睁开酸涩的双眼,世界一片模糊。
眼前的景象随着两行泪水的滑落再度清晰。
他站了很久,所有人都离开了,他还在原地站着。
墓碑没有照片,可项戎记得一切,那双瞳孔的深浅,嘴角微笑的弧度,十指相扣时掌心的温存,仿佛都刻在了项戎的心头。
晏清在自己最低迷时出现,又在自己最炽烈时消亡。
晏清的遗物很少,无非就是这个30平的房子,项戎独自把屋子又打扫了一遍。
桌上的火锅,床头的药片,一切如旧。
仿佛屋子的主人只是暂时出门去买桂花糕,很快就会回来了。
除了屋内,还有院外。
项戎扫净台阶,专门把墓碑旁的杂草剔除。
打扫完毕后,焕然一新。
他目光四处搜罗,不想放过任何一个死角,晏清生前就爱干净,走也得干净地走。
铁门外的信箱还未擦拭。
那晚月黑风高,他为了获得晏清的原谅,专门把小猫和小狗的玩偶放在了信箱上,想要以此来吸引晏清的注意力。
此刻,信箱就安静地伫立在花园外。
项戎走过去,用抹布拂去上面的灰尘,打开箱门,里面竟放有一封信。
信封是大红色,看着就喜庆,送信日期是今天,看来邮差刚送达没多久。
打开才发现,这不是一封常规的信,而是一封录取通知书。
寄信人是江州大学美术学院,晏清最想去的大学。
“晏清同学您好,恭喜您被我校美术学专业录取,请按照入学须知要求,持本通知书于九月来学校报到。”
短短四句话,项戎却呆住了。
握着录取通知书的手微微发颤,心里有讲不出的酸楚。
太晚了,来得太晚了。
项戎仰头,把通知书朝天打开,天色晴朗,万里无云,看不到一颗星星。
“晏清,看到了吗?”他声音发涩,有些哽咽,“你的愿望实现了。”
他举了很久,哪怕胳膊发酸,他也没有放下。
收回这封通知书,又解下房梁上的晴天娃娃,再捡起地上小猫和小狗的玩偶,项戎把它们一并放进储物盒里。
这储物盒是要带回消防站的,项戎决意把这些东西珍藏起来。
他还放了一些其它的物品,例如初见晏清时的那件黄毛衣,还有赶海捡来的海螺。他想多带一点,可晏清留存的东西太少了。
突然,他在晏清的帆布袋里找到了一个记事本。
许是回南天雨水太多,本子页发了软,但它被保管得很好,依旧崭新。
那是项戎送给晏清的愿望本,里面记载了所有的心愿。
项戎不停翻页,把愿望都看了一遍,每看一个,他都能想起对应的故事。
明明这些经历都是实打实的,他心里却并不好受。
慎江大桥是去过了,可那时它正在修缮。
向日葵也看过了,但花季未到,花田里没开几朵。
流星雨是等到了,可那只是用探照灯做出的假象,真正的并没有来。
而日出更是一样,自己没能陪在晏清身旁,伴他最后一程。
大学学费没有挣够,家也没有彻底改造……
这些愿望看似好像都实现了,又好像都没实现。
过往的点滴变成了利刃,每当想起那段美好的岁月,那段真真切切的经历,想起每个眼神的触碰,每个心照不宣的微笑,想起那个不慎把颜料抹到梨涡里,还不自知而憨笑的孩子,利刃便一刀刀地扎在心头,在同一个位置反复捅刺,疼得他全身都茫然了。
而愿望本的最下方,写了这样一句话:
「项戎哥哥果然是无所不能的,他一定会帮我完成本子上所有的愿望!」
无所不能。
这四个字,令项戎鼻尖一酸。
他不止一次在晏清面前打趣说自己无所不能,不论在雁山顶等待看流星,还是在火场里肩扛煤气罐,他都这样吹嘘过。
但他错了。
他扑灭过连天的烈火,横渡过高涨的洪流,他扛过伤患,抱过孩童,正因为他背负着救生的使命,他才总认为自己无所不能。
可他救过那么多人,唯独救不了晏清,救不了他最想救的人。
思绪在一瞬间凝固,他对此无能为力。
他忍住情绪,这才发现愿望本的最后两页被撕下了。
撕扯的痕迹并不干净,仍有残留的纸屑夹在其中。
可这缺失的两页去了哪里?
项戎翻遍了房子,还是没能找到,于是只好先小心翼翼地把愿望本也放进储物盒中。
余光向外一瞥,他瞧见了铁门外的身影。
那是一个小孩子,正两手抓着铁门,看向自己。
“贝贝?”项戎走出屋内,穿过花园,来到了铁门外。
“项戎哥哥,你也在啊。”贝贝声音放得小,除了在火场见过一次外,他和项戎并不熟。
“你有事情吗?”项戎语气尽量柔和,生怕吓到他。
贝贝摇了摇头:“我来找晏清哥哥玩。”
心脏漏了半拍,面对这么小的孩子,项戎不知道该怎么解释。
贝贝看到他沉默,似乎预料到了什么:“晏清哥哥是不是又犯病了?”
他有些慌张,从裤子左右两个口袋里摸出一沓纸币与钢镚儿,又牵起项戎的手,把钱塞了过去。
钱是零散的,有一元五毛的硬币,也有五元十元的纸币,有的发白,被水洗过,也有的发褶,不知放了多久。
项戎握着这沓钱,一头雾水。
贝贝嘟着嘴说:“爸爸每周都会给我零花钱,让我买饭吃,这些是我省下来的饭钱,我攒了好几个月。”
说着,他揉了揉肚子,似乎因省钱而感到饥饿。
“晏清哥哥家里条件不好,爸爸说他没钱治病,所以我把饭钱省了下来,项戎哥哥,你快拿进去给晏清哥哥吧,不要说是我的,不然晏清哥哥肯定不收。”
项戎看着贝贝天真的脸庞,眼里又起了雾。
明明手中的钱不是很多,却好似石头般沉重。
他蹲下身,把钱还给了贝贝,轻轻抱住了他。
“不需要了,晏清哥哥不需要了。”
声音狂颤,听起来脆弱不堪。
贝贝被他越抱越紧,缩在项戎怀中,他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
可他转眼向屋内望去,在青草铺满的花园里,有一座格格不入的石碑。
看到这里,又联想到项戎的反应,他慢慢理解了。
项戎可以强忍情绪,但贝贝不能。
泪水在无声中一涌而下,口鼻处尽是酸涩。
他开口呜咽,抬起双手,也抱住了项戎,随着嘴巴的张大,哭声也越来越大。
“我不要钱,我要晏清哥哥……”
项戎紧抱着痛哭的贝贝,终是没忍住眼泪。
贝贝哭得涕泗横流,嘴里只重复这一句话。
“我要晏清哥哥,我要晏清哥哥……”
时间惶惶而过,这一天都过得昏昏沉沉。
准备起程时,日暮已近西山,项戎抱起储物盒,站在庭院内,最后一次环顾这栋小房子。
屋内陈设不变,以后也不会再变。
锁门前,他又一次停在了墓碑旁,晏清的名字就刻在上面。
“晏清,我要回消防站了,改天再来看你,好吗?”
除了风声,没有回应。
“记事本上的愿望,我会帮你实现的,有什么想说的话,托梦给我。”
一片桂叶落在了衣领,项戎两指捻住,桂香萦鼻,他弯腰放在了地上。
“是不是想吃桂花糕了?我会继续给你做的,下次就带过来。”
夏季本该是潮热的,傍晚的心却发寒。
霎时,有风吹来。
项戎下意识地闭眼,再一睁,桂叶落满了坟茔。
七月葵花开,八月桂花来。
可晏清偏偏死在了六月。
项戎单膝跪地,用手捡起一片片叶子,忽而又一阵风,再将桂叶吹向墓碑。
这样捡,根本捡不完。
“晏清,是你回来了吗?”
风是调皮的,桂叶是淘气的。
项戎沉寂的心倏地明朗:“你也不想让我离开,对吗?”
话毕,风停。
桂叶不再坠落。
“你放心,我会经常来看你的。”
情绪再度涌来,他不忍再看石碑,伸手去碰垂下来的桂枝,风再大,弥留的香气也不肯散。
“晏清,老天看你苦够了,召你过去享福了,你在那边要好好的,多吃点,长点肉,这样营养才能跟上。”
枝条从指尖溜走,没有半点犹豫。
“要听话啊,晏清……”
夕阳洒在文成老宅,朦胧出一片模糊的暖意。
项戎已经记不得这是第几次流眼泪了。
铁门一锁,这座院子算是封了起来。
项戎站在街上,迟迟没有离去。
望着院子,恍惚中仿佛又看到了那个孩子,他正端坐在屋内,手拿画笔,笑意盈盈。
该回去了。
项戎低下头,转身离开了。
桂叶飘满的花园里,有一芽葵花破土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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