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开春,鹿城下了一周的雨。
“戎哥,咱们明天就退役了,这一晃六年,过得太快了。”
办公室内,江策喝着项戎倒的热水,暗叹摇头:“咱俩18岁同一届入队,一转眼都24了,你最起码干到了班长,我可一点也没升职。”
项戎轻轻一笑:“你虽然没升职,但奖金锦旗拿得可不少。”
“那是自然,我跟着你出生入死这么多回,没功劳也有苦劳,”江策春风得意,随后脸色微变,“咱们这届兄弟六年期满,几乎都从合同制转到了事业编,就连我都去了行政岗,你再看看你自己,李承给你做了推荐,总局那边让你过去当士官,你是我们当中混得最好的,结果却选择不干了,也不知道你是怎么想的。”
“干累了,普普通通的也挺好。”项戎答得云淡风轻。
“那可是士官啊,多少人想当都当不成,”江策点上一支烟,又给项戎递去一根,“你让我想起来三年前,你也是差点就辞了职,到头来不还是干到了现在。”
“不一样,”项戎平静地接过烟支,却没有点,“那是辞职,这回是光荣退伍。”
天气阴沉,江策口吐云雾:“你退役之后打算做什么?”
这话问到了项戎心上,他侧头看向窗外,淡淡说:“还没想好。”
“不会真的要去开点心店吧,”江策斜了眼项戎,似乎认为他眼界不够高,“虽然你的手艺是不错,但我总觉得大材小用了。”
项戎轻嗤一笑:“再说吧,以后的事以后再想。”
江策觉得有道理,点了点头。
项戎整理起桌上的东西,明日起,这间办公室便不再属于自己了。
“你呢?你以后有什么打算?”
“我啊,明天转到行政后,我得把手续先弄好,”说到这儿,江策觍颜一笑,“然后再休息几天,我和温怡去领个证。”
项戎愣住,眼中一亮:“要结婚了?”
“是啊,我俩以后的工作就稳定了,双方家长都催得急,”江策说话时,嘴上的笑容就没停下,“到时候你可得给我当伴郎啊。”
“恭喜恭喜啊!”
项戎打心底替他开心,急忙起身,使劲抱住江策,又顺手拿起手机一顿操作。
江策不知道他在干什么,斜眼一瞧,只见项戎的手机屏幕上有个软件放在了最显眼的位置。
——保卫萝卜。
“你这外表看上去铁骨铮铮的,背地里天天玩这种幼稚的游戏啊?”
“偶尔才玩,”项戎挠头一笑,“刚刚把份子钱给你转过去了,记得查收。”
江策一怔,打开手机一瞧,果然到账一万元。
按照鹿城的风俗习惯,哪怕亲兄弟结婚也才随礼五千。
“你有病啊,给这么多,”江策瞪大双眼,“婚礼日期还没定呢,这么早给我干嘛?”
“早给晚给都一样,”项戎说得豁达,又微微一笑,“咱俩白天一个队里训练,晚上一个屋子睡觉,六年兄弟兼战友情还不值这个价吗?”
江策妥协了,笑着往他肩窝处打了一拳:“行!等你结婚我给你两万!”
话音刚落,一阵敲门声响起。
项戎高声道:“进来!”
门一开,十几名队员挤入屋内,每人皆身穿作训衫,前面几人的手里还抱着鲜花。
项戎立刻会了意,往人群里扫过一眼,除了有自己班里的队员外,其他班的也不少。
众人泱泱入屋,神情略显惆怅。
“班长,您明天就要退役了,我们、我们来看看您。”
项戎迎上前,欣慰一笑:“有心了。”
“班长,您带了我们这么久,我们跟着您立功受奖,好处从来都是一起担,坏处反而都是您一个人扛,现在您不干了,不只是咱们班里的人,其他班的兄弟们也都很舍不得您啊。”
“是啊,是啊……”
众人七嘴八舌地讲着,无一不面露不舍。
项戎拍了拍为首讲话那人的肩膀,拍得很重,像在传递责任:“你们是我带过最好的队员,永远一心为民,没有任何怨言,正因为我看到了你们的坚韧与决心,我才敢放心地走。”
他把屋里的人都看了一遍,目光如炬,坚定不移。
“但人总有分别的时候,再难舍也要断下。成长就是在歧途中学会选择,在告别中学会放手,不要因我个人的离去而难过,要因我们集体活得精彩而欣慰。”
这句熟悉的话出自哪里,没有人知道。
众人皆是点头,像是都接受了这一点,为首那人把鲜花递了上去:“班长,兄弟们看您好像很喜欢向日葵,就一起集资买了几束花,想在临别之际表达对您的感激,这都是兄弟们的一点心意,您收下吧。”
花束纷繁,氤氲春葵的芬香。
项戎恭敬接过,抱在怀中:“谢谢各位,以往我们表现出色,立功无数,深受人民的爱戴,即便以后我不在了,你们也要坚持下去,把群众的利益放在第一位。沿江中队的未来,以及鹿城人民的安危,从明天起就交给各位了。”
在场的人全部立正,同时敬礼,异口同声道:“是!班长!”
江策掐灭烟头,站在一旁看着这一幕。
六年前的项戎不过是个毛头小子,阳光健气;三年前的项戎褪去不少青涩,但仍有少年的奕奕神采;而如今的项戎英俊稳重,全身散发着成熟的魅力,似乎遭受了过多打击,早已不像是同龄人了。
这一路的变化,江策都心中有数,不过听了刚才的话,他也为项戎感到欢欣。
项戎看得很开,不把离别当什么难事,以往向日葵等如此敏感的东西,每当项戎看见后都会黯然神伤,可今非昔比,项戎非但没有哀戚,反而接受得如此豪迈。
看来项戎真的不再拘泥于过去,心中羁绊早已荡然无存,江策放宽了心,想必自己的好友日后亦能过得潇洒,前程似锦。
就在这时,警铃突然响起,屋内众人全都浑身一颤,条件反射地向外冲去。
当然也包括项戎和江策。
警报灯是红色的,说明此次险情为火灾,那么任务也就明了了。
——救火。
警铃就是命令,时间就是生命,这是每一个消防员谨记于心的标语。
众人冲到防护装备室,换好防火服后准备登上消防车。
江策边穿边抱怨:“明天就退出一线了,怎么今天还有地方着火啊?”
“少废话,”项戎一脸严肃,“赶紧上车!”
按法律规定,消防从接警到出警最多一分钟,而沿江中队训练有素,不过半分钟就出动了。
项戎坐在消防车的前部,拿起对讲机,等待指挥中心的通讯员下达指令。
“本次着火点是五里街的角楼,速去救援!”
角楼。
那座临江而建的古代建筑。
项戎愣了一瞬。
“又是角楼,”江策悻悻说,“政府什么时候能拆掉这种木头房子啊?”
不止是江策,车内其他队员也纷纷议论:“听说角楼总是自燃,动不动就会起火。”
“是啊,据说上一次着火还是在三年前。”
江策听到这里,连连说:“你是不知道,三年前那次全靠我和你们班长,我们两个人就把火扑灭了。”
他讲得沾沾自喜,像在等待别人惊羡的眼光,同时又用胳膊肘顶了下项戎:“戎哥,快给你的队员讲一讲咱们的英雄事迹啊。”
项戎沉默不语,扭头看向窗外。
沉青的天布满阴云,翠烟袅袅,细雨绵绵。
三年前,同样的时间,同样的地点,同样的天气。
不同的人。
消防车拉着警报,以最快的速度抵达五里街。
车停,人员立刻展开工作,浓烟蒸腾,角楼在弥天大火中剧烈燃烧。
眼前的一幕令不少消防员们心中一颤,望而生畏。
江策也有些束手无策:“这、这火势比三年前大太多了……”
项戎保持镇定,立刻下达指令,安排灭火组和救援组同时出动,他在对讲机中把指挥传达了一遍又一遍,直到最后,他才补充了一句。
“全都要活着回来,一个也不许少!”
这还是他曾经作为队员时,李承经常说的话,现在他也要把话里的精神,传承给后继的战士。
众人听到命令,雷厉风行。
警戒线、灭火器、消防栓、喷水枪、升降梯等器械全部投入使用,而项戎在听到周围人说角楼内还有被困人员时,立马带领一支小队,毫不犹豫地冲了进去。
内部浓烟四起,几乎看不到路,就算看到了,也都是跳窜的火焰。
小队进楼后立刻散开,有的往楼上跑去,有的在院子高呼,项戎则亲自去往了角楼最深处,那里的火最大,烟也最浓。
很快,项戎在桌子下面找到一位昏迷不醒的老人,二话不说摘下呼吸器,戴在了老人的口鼻处,又背起老人,拔腿向外冲去。
没有呼吸器的遮盖,每一口都呛得难忍,他紧咬牙关,尽量憋气,头顶汗水直流。
出楼后他又折返其中,继续寻找被困人员。
随着救援力量的加大,越来越多的伤者被运出角楼,项戎也在烈火中救下最后一人,成功突破火灾的包围圈。
随着他从火场里跑出,众人皆是松了口气。
伤者被送往医院,项戎双手撑在地上,喘着粗气,大汗淋漓。
“班长!”
众人一拥而上,立刻搀扶起项戎,此次依旧是项戎救下的人员最多,他也最为劳累。
项戎慢慢起身,摆了摆手:“我没事。”
江策也来检查项戎是否无碍,待发现无妨后,这才松了口气。
“不愧是我铁兄弟,退役前一天还表现得如此出色。”
经过查证,内部人员全都安全撤离,不幸的是,火趁风威,愈来愈大,火势在短时间内根本控制不住。
雨还是太小了,浇不灭冲天火光。
扑火仍在继续。
项戎回首,凝望火中的角楼,心中一片怅然。
又是一年春三月,风景依旧,故人难寻。
看着眼前熟悉的景象,项戎脑中划过一道闪电。
一瞬间,他倒吸一口寒气,身体随之一颤,像是想到了什么。
他再一次捡起呼吸机,迅速戴上面罩,重新穿好防护服,准备重返火场。
众人瞧见后立刻将他拦下。
江策冲上前,站在项戎前面,只见他两眼无神,明显心思已乱。
“戎哥!项戎!你干什么!”
项戎回神,嘴里慢慢说道:“还没救完,还没救完……”
江策双臂用力顶在他的双肩,怒吼道:“你说什么呢?被困人员全都撤离了,赶快退后!”
项戎一咬牙,想要冲破众人的阻拦,发了疯地大喊:“放开我!还没救完!让我进去!”
“项戎!”江策一把揪住他的衣领,“你疯了吗?里面已经没有人了!”
项戎大口喘气,死死瞪着江策。
“还有一只狗,里面还有一只流浪狗!”
闻言,在场的人全都呆住。
三年前,项戎孤身闯入着火的角楼,正是因为有一名学生,想要去救一只被困的小狗。
“你不能去,火比刚才大多了,进去就是找死!”江策觉得这种行为幼稚又可笑,“一只狗而已,你的命不比它重要吗?就连家养狗在法律意义上都属于人的财产,更何况是只流浪狗,人的生命高于一切,你干了这么多年的消防员,怎么连这个道理也不懂?”
熟悉的问题让项戎心中狂颤,当年他也问过那名学生这个问题,那时的他还不理解,为什么学生会给出那样的答案。
现在他明白了。
项戎正视江策的目光,胸口剧烈起伏。
“如果我不救,就没人会救了。”
这是晏清用命救下的小狗,自己怎么能放任不管?
江策哑住了,不知道该说什么。
项戎用蛮力推开众人,向着火场快跑进去,他的背影在所有人眼中逐渐消失,被火光再次吞灭。
江策隐约知道了为何他会如此执迷,可他什么也做不了,只能拿起水枪愤然灭火。
角楼内黑烟滚滚,此时的火势比之前还要猛烈。
项戎早已摸清了角楼的结构,只是防火服过于厚实,闷得人像在蒸笼里衰竭。
他轻车熟路,很快便来到了柱子盘旋的墙角。
那些被强压在大脑深处的记忆,本已落满了灰尘,却在这一刻被乍然翻开。
那一年,晏清就昏坐在这里,满脸黑灰,抱着一个白色帆布袋。
这一刻,熟悉的墙角没有熟悉的人。
项戎冲到柜子旁,打开柜门,里面果然趴着一只黄色的中华田园犬。
小狗缩在角落,浑身颤抖,似乎对眼前的大火感到惊慌失措。
第一次见到它时,它还是一只刚出生的小狗,现在一晃三年而过,小狗早就长大了。
项戎把它抱在怀里,摸着它的毛发,不断安抚说:“没事的,我这就带你出去。”
小狗缩在他的怀里,一动也不动,似乎很相信他。
项戎打趣道:“你这个头长了,胆子倒没长。”
浓烟似毒蛇,绕着木质房梁蜿蜒盘旋,不时有砖瓦从天而降,噼里啪啦碎在地上。
四周除了惊心的红,再也没了其他色彩。
项戎用脚踩灭新生的火苗,用背撞开倒塌的柱子,汗水流过伤口,蛰得浑身都痛。
他咬着牙,硬是没让小狗受到一点伤害,
终于,他冲出大火,在即将到达角楼门口时,项戎停下了脚步。
这里虽然没有火焰,却是一片焦黑的残垣,小雨垂落,打灭身上的余火,每一口呼吸都是焦味儿中混着清新。
项戎气喘吁吁,把小狗放在了地上。
“走吧,你安全了。”
小狗四肢一落地,飞快地向大门冲去。
项戎看着它的背影,嘴角起了微笑。
风停了,雨变大了。
小狗一路跑到转弯处,在即将出门时,它没有听到跟来的脚步声,便回头望了一眼。
飞檐斗拱,雕梁画栋,那名消防员站在原地,与身后不远处的大火构成了印象派的画作。
小狗冲他“汪汪”两声。
项戎笑了笑,说:“快出去吧,外面会有人接应你的。”
小狗摇了摇尾巴,依依不舍地望着他,又叫了两声,似乎在表达谢意。
可那名消防员没有要动身的意思,小狗垂下脑袋,转头离开了。
这里只剩下了项戎一人。
他摘下面罩,仰起了头,卸了全身的力气。
雨滴打在脸上,袭去热意,他长舒一口气,感到万分惬意。
抬头看天,他想了好多。
“三年了,我们都交往三年了。”
他慢慢张口,声音低沉沙哑,语速不紧不慢。
“三年以来,我在消防中队立功建业,救了不少人呢,你希望我可以在事业上有所建树,我做到了,你让我快乐地活着,我也做到了,我装得很好,所有人都以为我把你忘了。”
脱去防火服,风吹得衣领乱动,里面的作训衫早已湿漉,甚至可以拧出水来。
“但我装不下去了,现在我要退役了,不用再担负救人的职责了,记事本上的愿望,我几乎都帮你实现了,只可惜最后一条,实在抱歉,我做不到了。”
他一身轻松,展开双臂,任由风雨吹打自己,脸上仍有若有若无的笑意。
“今天是我最后一次出警,救这场火也是我最后一个任务,而你是我要救的最后一个人。”
话里始终没有提到人的姓名,就连飘摇不断的风雨也不清楚他在同谁讲话。
平时出警,手机是不能外带的,可项戎这次瞒报组织,偷偷带了出来。
他掏出手机,转身向火场走去。
大火铺天盖地,热浪再次涌来,尘埃四起,混杂致命的黑烟。
踏入楼内的瞬间,身后的大门发生坍塌,轰隆一声砸断了唯一的出口,
响声很大,可项戎连头都不回。
他打开了录音软件,播放了一条三年前的音频,调大音量后,又把扬声器凑到了耳边。
“海潮声,淹没了离别时的黄昏,
只留下不舍的体温。
星空下,拥抱着快凋零的温存,
爱只能在回忆里完整。”
那一晚,操场上的联欢晚会,众人把晏清围在中央,安静地听他唱这首歌。
项戎笑意温和,眼前仿佛又出现了那样的场景。
他随着美妙的歌声,也跟着轻轻唱了起来。
“想把你抱进身体里面,不敢让你看见,
嘴角那颗没落下的泪。
如果这是最后的一页,在你离开之前,
能否让我把故事重写。”
春风骤停,桂叶落满了鹿城。
那些被他刻意藏起的岁月,此刻终于能够重见天日。
晏清,你最怕黑了,一个人在那边一定很孤单吧。
火浪扑在了项戎的双臂,点燃了他的上衣。
他脚步未停,迎着大火向内走去,身体融入了火光之中。
晏清,别怕。
我来救你了。
全文完
作者有话要说:
写一章时我在想,如果这一天没有发生大火,结局会变成什么?
后来想了想,即便不存在这场大火,项戎应该也会在退役后选择去找晏清吧。
完结了,如果有喜欢这篇文章的读者小天使,可不可以求个五星好评啊!
要是你们看到有某一章更新的情况,不用回去重看,是因为我在不断捉虫,剧情不会变的。
当然也欢迎读者们随时捉虫。
最后打个广告,欢迎关注作者专栏,即将开一篇甜文《笼中鸟》,求预收啊啊啊!
文案放在下面了!
【民国甜文,感情战争双线】
现代麻醉师一朝穿越,成为了旧上海商会的少爷钱行之。
少爷资力雄厚,一双眼睛夺人魂魄,各方势力都想拉拢。
为了自保,他决定先找个靠山,于是看中了淞沪警备处的司令袁政安。
不过刻意接近了两天,钱行之就被他金屋藏娇。
“这靠山未免找得太容易了……”
然而这位表面骁勇善战的司令,生活里是个十级残废。
钱行之不仅指望不住,还要帮他处理各方事务,他想换个靠山,却被袁政安锁入公馆,被迫成为笼中鸟。
既然当鸟,那就要当金丝雀,可钱行之待了两天,乌鸦属性原形毕露。
更惊讶的是,这位司令竟然已经娶了夫人。
钱行之:“我是一名现代人,打死不做第三者。”
等等,他们俩真的是夫妻吗……
爹系司令 × 钓系权商
虎落平阳 & 狐假虎威
袁政安:“你以前是麻醉师?”
钱行之:“是。”
袁政安:“用什么药来麻醉?”
钱行之:“眼睛。”
HE,1v1,年上差7岁
文章分为上海、南京、重庆三卷。
主角三观 ≠ 作者三观!
“我知道历史的走向,却不知道我们的结局。”
再次感谢所有读完本文的读者!
《笼中鸟》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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