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六遥眉毛一跳,算下来,连上前世总归有二三十年没下过馆子了。他高高兴兴地跟着平阳,若是此时问他阿九呢,说不准他反问一句:阿九是谁?
平阳这老头也够意思得很,虽然只舍得买一碗糖水,点菜却是不含糊,清蒸乳鸽,椒盐羊腿......也就不含糊了两下子。
上菜的小二不长眼,那盘椒盐羊腿摆到了平阳的跟前。
宣六遥的目光越过了杯杯碗碗,落在烤得焦褐的羊腿上,他想起了前世“渴饮匈奴血,饿啃匈奴羊”的日子,对这只羊腿产生了一丝渴望。
只是,眼下他只能嚼着细胳膊细腿的乳鸽,颇为不得劲。
一老一小对坐嗟鸽,平阳啃得极细,嗟下的细骨完整、嶙峋,几乎可以再拼出只鸽子来。
等最后一丝鸽肉落肚,平阳慢慢吞吞地把细骨拼成鸽子的模样。正当宣六遥以为他想再嚼一遍骨架过瘾时,平阳的手从细骨上拂过,骨架突然消失,一只皎白的鸽子平空出现在桌上,在宣六遥惊讶的目光里扑棱棱地飞出去了。
骨架变鸽子?戏法?障眼术?法术?
宣六遥一下子想起了宣三今死后胸前出现的红印。同样是法术,一个是把戏,一个是杀人术,却不知使术的人是不是同一个?
平阳却因为自己露了一手,颇有些得意,他将喷香的椒盐羊腿推到他面前:“小子,全吃了。”
宣六遥诧异地瞟他一眼,虽说平阳是宫里年高德劭的少傅,也犯不着称他这个皇子为小子吧?
但他没有吭声,不客气地取过羊腿,大大地嚼了半根,剩下的吃不下了,正准备扔回桌时,平阳笑眯眯地一托,把还有些嫩肉的羊腿接了过去,津津有味地啃了起来,末了还重新咂一遍,把根骨头嘬得溜光水滑。
也把宣六遥看得目瞪口呆,大为震撼。
不至于吧?
不至于吧?
他,他,一个尊荣的少傅,皇子们的先生,又会炼仙丹把圣上哄得团团转的人,拿不出再买一只羊腿的银钱来?
难道,难道平阳把他平日的俸䘵、圣上给的赏赐,都捐给了边境的将士、流离失所的孤儿们?
还有,还有他身上穿的麻布衣裳是怎么回事,他一个少傅穿不起丝绢绸缎?
宣六遥正乱七八糟地想着,馆子门口响起一阵嘈杂。他循声望去,只见一队持刀侍卫冲过来,包饺子似地将他和平阳严严实实地围在中间。
平阳吓得小南瓜脸瞬间白了,身子悄摸摸往门口倾去,看样子像要逃了,不过看他们围得严丝密缝,他脸色变了几变,突然平静如水地坐直身子,显得一脸高深。
宣六遥不知发生了何事,只安静看着。
好在领头侍卫一拱手:“殿下,少傅!卑职奉皇后娘娘谕旨寻找六皇子,请殿下即刻跟我回宫。”
原来是来找他的。
侍卫们前呼后拥地将他带回宫中。
进了皇宫,他想起还有阿九,回头望了一眼,却见平阳跟在队伍的后头,不紧不慢地进了宫门,拐去别处了。
少傅是有进宫的资格的。宣六遥也不在意,只问侍卫:“阿九呢?阿九找到了吗?”
“阿九已经回宫了。”
“好。”宣六遥松了一口气。
一进晚晴宫,他原本还喜滋滋的脸垮了下来。
院子当中摆了两张长凳,其中一张已趴了一个裤子半褪的小黄门,白嫩的屁股上满是道道血痕,显然是刚被鞭挞过。小黄门听着门口的动静,勉力抬起头,那张惨白的脸正是阿九。
阿九朝着他虚弱地笑了笑,随即头一耷,昏了过去。
他楞了,还来不及替阿九申辩,傅飞燕已经气势汹汹地走过来,不由分说将他拎趴到另一张长凳,亲手执了藤鞭狠狠地抽他的屁股。
啪!
显然傅飞燕生极了气,下手毫不留情。留情的只是没有扒他的裤子,给他留了一点体面而已。
自己也是活该。
宣六遥忍着痛,一声不吭。
傅飞燕却扔了藤鞭嚎啕大哭:“你怎么能一声不吭就跑出去?你知不知道母后有多担心,有多害怕!”
哭着哭着,她又来了气,一甩手,“叭”地一巴掌甩在他屁股上。
“嗷!”他猝不及防,大吼一嗓子。
像一只受了痛的小狼崽,不,小狗崽。
狼崽吼起来比他凶得多。
不过倒也有用,最起码傅飞燕不打他了。
傅飞燕原本铁了心要弄走阿九,怎奈宣六遥细嫩的手臂温润地搂住她的脖子,一双晶亮的大眼睛盈满泪水,可怜巴巴地看着她,她的心软了下来。
好歹阿九回来报了信,宣六遥也找了回来,也算是亡羊补牢。若不然,阿九粉身碎骨也抵不了她的恨。
从此,晚晴宫的大门专门有两个小黄门守着,防的就是会跑路却不带脑子的六皇子。
其实六皇子也不是不带脑子,他只是多带了一颗三千岁的胆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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宣六遥的鞭伤没几日便好了。
阿九却反反复复,傅飞燕命人把他扔在杂物间里,除了必要的吃喝,其他的,由得他自生自灭。她要让他吃吃苦头,能不能保住命看造化。
她如今除了睡觉,恨不得一双眼睛就长在宣六遥的头上。
他也没有了阿九的配合和陪伴,老老实实地呆在宫里。
送往杂物间的饭菜极其简陋,不过一碗白饭,有时只是一只馒头,连个绿叶的菜叶也没有,更别提荤腥。
有一日,他在用膳时将没有汤汁的肉片偷偷塞入袖里,想等傅飞燕歇息时送给阿九,然而傅飞燕搂着他睡午觉时觉着鼻间肉香萦绕不去。嗅来嗅去的,就发现了他袖子里的肉。
她静静地看着他,眼里是意味深长的谴责。
他一把将肉塞进自己嘴里:“没吃饱。”
傅飞燕没跟他深究,侧身将手臂压他身上,才闭了眼睡觉。慢慢地她的呼吸悠长起来,宣六遥缓缓推开她的手臂,静悄悄地坐起身,香龄却站在床边瞪着他。
罢了,反正肉也没有了。
宣六遥一个优美的鹞子翻身,滚到床里头去了。
晚膳时,傅飞燕又从他的袖里翻出两只东海大白虾,他又是呵呵一笑:“我怕夜间饿。”
她没有说话,只是略带威胁地看着他。
那两只东海大白虾自然没有其他理由,乖乖地进了他的肚子。
第二日晌午,傅飞燕没有翻他的袖子,但他却没藏。
晚上,他欣喜地捧着肉悄摸摸地走到杂物间门口。
门上居然没锁。
他高兴地推开门低声唤着:“阿九,阿九。”
没有回应。
他在黑暗里站了一会,借着昏暗的夜色,慢慢看清了,这里根本没有阿九。
他退出门外左右张望,心里漫上一层凉意。
难道,阿九死了?
晚晴宫的宫门内,一个小黄门正背靠着门板,低着头打盹。秋日的夜里很凉,他身前套了一件马甲权当被子,就这么生生受着寒凉的夜露。
宣六遥本想问他阿九的去向,可此时,他明白他的鲁莾给旁人带来了什么。
那就是,他犯了错,而旁人都替他受了责罚。
他终是没忍心叫醒这个打盹的小黄门,转身回自己的西厢屋,却见屋里原本已睡下的宫人们一个个静悄悄地站在门外,神情紧张地看着他。
他愧疚地走进屋,宫人也静静地跟进屋。
“阿九呢?”他仍是忍不住问了一句。
只有一个小宫女低声回了一句:“早上被送出去了。”
“送哪了?”
“不知道。”
有人掸了一下这个小宫女,似在责怪她的多嘴。
自从阿九被罚,这些宫人们也拘谨了不少。
他叹口气,钻进被窝闭上眼,催开额后的天眼寻找阿九。
他看到阿九趴在一个空荡荡的小屋里,身下垫着几根稻草,头边是一只空空如也的瓷碗,一副很惨的样子。
“阿九。”他在心里喊,也不知阿九此时是死是活。
阿九一动不动,良久,才微微动了动手指,也不知是听到了他的呼喊,还是只是碰巧动了一下。但最起码,他还活着。
宣六遥松了口气,想要看看阿九在哪间屋子,可惜天眼似乎不太听他的心意,只有这间屋里转来转去。
只能这样了,再看下去,怕又要睡个三日三夜了。
宣六遥睁开眼睛,在黑暗里翻了个身,明日还是去求求傅飞燕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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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他醒得不算晚,也没有睡了隔天。只是外头天色已经大亮。
傅飞燕也已经梳妆打扮完毕,正坐在堂屋里,慢慢悠悠地吃着一碗汤圆。汤圆在她的齿间爆开,黑色的芝麻流心淌回碗里,香气弥散。
宣六遥默默坐下拿起勺子,慢慢吞吞地,一只不大的汤圆咬了好几口。
傅飞燕偷眼瞧他,她已经知道昨晚他找过阿九了,不过她也想好了,阿九惹了这么大的祸,即便宣六遥再怎么哭闹,她也不会轻易饶过。否则,那些个宫女、小黄门看在眼里,往后个个效仿该如何?
宣六遥却不哭不闹,像是突然长大了似的,垂着眼慢条斯理地吃早饭。
等吃完最后一口,放下碗,他才郑重地说道:“母后,我要读书。”
傅飞燕看着他,他也看着她。
她知道,或许他只是不想整日呆在宫中,这只是他要出去的一个借口。但是,她不想拒绝,她也希望他读书的。
她点点头:“好,我去跟你父皇商量。”
“还有,让阿九好好地回来。”
她看着他不说话,他也看着她不说话。母子俩默默无语地用眼神较量着。
终于,傅飞燕开了口:“好。不过你记着,你是皇子,他只是个小黄门。你眼下应把心思放在读书上,将来才能更好地辅佐圣上,替天下百姓谋福利。”
小黄门也应算天下百姓,但傅飞燕说这番话,堂而皇之,无可辩驳。
宣六遥也不想跟她争辩。
他沉着地点点头,自己去捧了《三字经》,坐在一边定神看着。
只是看着而已,此时他不想说话。
傅飞燕坐了许久,她从小儿子挺直的身板和严肃的表情上,看出他不想理会她。她示意几个宫人看好他,自己去找圣上宣拾得商量宣六遥读书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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