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也凑巧,才出晚晴宫几步路,傅飞燕就迎面遇上了平阳。他不知为何走到晚晴宫附近来了。
平阳见着傅飞燕,脚步不易察觉地瑟缩了一下。他停下行礼:“娘娘。”
傅飞燕正好也算有事要求他,客气回道:“少傅,本宫正要找你。六皇子要读书,不知清明苑可还方便让他去?”
平阳的眼珠转了一下,随即恭恭敬敬地回道:“皇后娘娘,倒也不必去清明苑,可给六皇子安排一个单独的书苑,老夫专门抽时间给六皇子授课。”
“哦?这样自然好,只是会不会太劳累少傅?”
“自然不会。不过此事不要让旁人知晓,免得有人说老夫偏心。”
傅飞燕挑了挑眉,平阳这么为宣六遥打算,她倒是没有想到。他曾经也是圣上宣拾得的先生,一贯眼睛长在头顶上,平素里见着她也是冷冷的,今日竟如此示好?
不过,这总归不是个坏事。傅飞燕点点头:“那就依少傅的意思,我让人把晚晴宫东边的千山苑清理出来,明日就可以用了。”
“是。”
两下无言。
傅飞燕心想要么去跟宣拾得说一声,正要走开,平阳却又开了口:“皇后娘娘此事可与圣上商量了?”
“不曾,本宫正要去说。”
“娘娘若说与圣上听,圣上必会怪老夫多管闲事。”
“......本宫明白了。”
平阳点点头,不紧不慢地走开。傅飞燕倒是楞神了许久,终是回了晚晴宫,让宣六遥准备明日读书的物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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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山苑就在晚晴宫的隔壁,离得很近。里头原本就是空关着的,打扫一下,放两张书案,就成了宣六遥的书苑。
第二日一早,傅飞燕就派两个小黄门送宣六遥过去了。
平阳已经慈眉善目地在里头教室门口等着,仍是穿着那件褚红的麻布袍子。
不过,傅飞燕准备了礼物,布匹、金银玛瑙,还有两套好料子做的袍子,大约她昨日也注意到了他的些许寒酸。
小黄门将礼物呈上,平阳笑呵呵地收下,当场换上了一件好袍子,柔软的浅灰宽袍,配上他的白发白胡,立时显得仙风道骨。
宣六遥看着他,心里暗暗称奇。这是平阳嘛?
平阳不介意他眼里显而易见的疑问,呵呵一笑:“六皇子,带书了吗?”
宣六遥空着手,他回头看看那两小黄门。
两小黄门带了礼物,偏偏也没有带书。去读书不带书,就像上战场不带刀,宣六遥有些心虚:“我让他们回去拿。”
“不必了。六皇子请进吧。”
教室内只两张书案和凳几,面对面放着。一本《三字经》已经好端端放在宣六遥的书案上了。
“六皇子之前可读过书,认得哪些字?”平阳问道。
之前在清明苑读过一日半的书,而且平阳一点也未曾教他,这些他是知道的。宣六遥奇怪地抬眼看看他,他却含着笑,认认真真地在等着回答。
宣六遥觉着有些不对劲,但仍是乖顺地回道:“不曾读过,母后教过六个字。”
“哪六个字?”
“人之初,性本善。”这是这几天傅飞燕教他识的字。
平阳点点头,搬了凳子、拿着书册,竟然坐到了他的身边,认认真真地开始教他认字、读书。
宣六遥原本就认识这些字,虽然要装出初学的模样,进程仍是快了许多。
平阳很高兴,眼看时近晌午,一脸神秘地问他:“六皇子,想不想学小把戏?”
“什么小把戏?”宣六遥奇怪地看着他。
“比如前几日,老夫变出一只鸽子来......”平阳满眼的期待,似乎要求着他学似的。
“好。”他自然想学。
“不过,你别跟旁人讲,包括皇后娘娘。”
“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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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外头等候的小黄门往教室里已经探头探脑好几次了,已过晌午,晚晴宫已将平阳的午膳送了过来,也催着小皇子回去用膳。但这一老一小在教室里凑着头叽叽咕咕,读书不像读书,聊天不像聊天,可就是不出来。
教室里,宣六遥练口诀已念得嘴角沁出细密的泡沫,捏手诀的指头几乎摩出青烟,但仍是没有变出一只活生生的鸽子,连死鸽也没有。
不过平阳并不着急,仍是笑眯眯地:“不急,今日就到此。”
他似闻到了饭菜的香味,颇有些急切地站起身,摸着肚子径直往飘来菜香的屋子去了。
宣六遥望着他毫不做作的背影,颇有些摸不着头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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往后的日子,除了休沐,他每日去千山苑跟着平阳读书,读完书再学一会小把戏。
平阳毫不掩饰对他的喜爱,一见他就笑眯眯地,有时还慈爱地摸摸他的头,教起书和把戏也是尽心尽力,未见半分藏掩。
或许平阳不是那个藏在梅贵妃背后的坏人。
如此看来,弄死皇子们的,另有其人。
宣六遥琢磨着将来把平阳一起拉过来,找出这股隐藏的势力。
不过,他也深知人性复杂,难说这不是平阳的试探。他也就将心思藏在心底,跟一个天真无邪的孩子无异,认真地将前世学过的书再读一遍,也不掩饰他对平阳的“尊敬”和“喜欢”。
他也学会了平阳教的小把戏。
在他的指尖冒青烟的第十日,一只白色的肥鸽悄无声息地出现在指尖上,尖尖的细爪蹬了一下,扑棱飞起,在教室中乱窜。
宣六遥和平阳仰头看着飞鸽转了一圈又一圈,又低头往流着血的手望去。
这真是“举头望飞鸽,低头思止血”。
他的小手白白嫩嫩,但它变出的鸽子显然是有些肥重了,留下的伤口翻成一个小三角,殷红的鲜血从伤口漫无声息地淌下,染了满掌。
这......他下意识地甩甩手,甩出一道血珠。血珠落在平阳的衣上。平阳一个哆嗦,一对深褐色的眼珠子活活挤到中间,竟成了一个“对眼”,模样煞是滑稽。
随即,他直直地往后仰去,“扑嗵”一声跌在地上。
晕血?
平阳竟然晕血?
宣六遥实在没有想到,光天白日的,他竟觉着了一丝诡异。
还没等他想好怎么办,平阳低吟一声醒转过来。他一眼便瞧见了宣六遥仍在淌血的手,两眼一翻又晕过去了。
没办法,宣六遥只得出去洗净手,又拿帕子沾了水,回屋将地面和平阳衣襟沾染到的鲜血都擦净。平阳总算没再晕过去。他坐在地上,发了一会呆,取出一个扁圆的小瓷瓶递给宣六遥:“用这个把伤口涂一下。”
瓷瓶里是青绿的药膏,味道清香。
“这是什么?”
“这是我从台兰国带回的青药,伤好得快。”
宣六遥又嗅了嗅,平阳给的东西他有些不放心,于是顺手放进怀里:“好。”
平阳眼里有些诧异,显然他是让宣六遥涂的,可不是让他带回去。宣六遥却只当没看懂他的眼色,扯开话题:“少傅去过很多地方么?”
“当然,天南地北,都去过。天地的最南与最北是冰雪,中间炎热,最西是沙漠,最东是大洋。能住人的地方不多。你若是见多了,就会觉着人活着如蝼蚁一般,偷生几十载便没了,跟树上的一只虫子、水里的一条鱼没多大不同。”
宣六遥暗自笑笑,心说我一个活了三千年的上仙也没这么想,不过,若是困于一世,有这样的想法也很正常:“听说少傅活了几百岁了。”
平阳呆了一会:“是。”
“那少傅怎么会这么想?”
“能活几百岁的有几个?加上平......”平阳似乎失了言,顿了一下又说道,“正因为老夫活了几百岁,才觉着只能活几十年的人可怜。不过,你现在年纪尚小,恐怕没有什么体会。往后老夫教你一些吐纳之术,有延年益寿之效。”
“练好了也能活上几百岁么?”宣六遥好奇地问。
“自然不能。不过,总比世人活久些。”
一世能活多久,宣六遥并不执著。
万千生灵,不见得自此世起,便自此世灭,它们或许在做人之前便已做过一棵草、一片叶、一棵树,或一只鸟兽,往后,它们依然要以各种形态生生灭灭、绵延不绝。
人,不过是其中的一环罢了。
他自己也不知道在他做人之前,他是什么,或许只是一粒尘埃,或许做过一条鱼,那时候他是没有记忆的。只知道不知从何时起,他觉着了使命,似乎有什么一直在指引着他,直到成了一个上仙,再回头望望,才有一种恍然。
然,他仍觉着自己并没有悟透。
不过,他此时活在世间,只是一个肉体凡胎,就要考虑眼前的事。毕竟,肉体凡胎不是光靠悟就能活下去的。
若是活不下去,那就算白来一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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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去冬来,阿九一直没有回来。不过,宣六遥在天眼里看到他还活着,一直在皇宫的某个屋子里。傅飞燕看得紧,他没有机会去找那间屋子。不过看着阿九还算好,他也就放了心。
他依然跟着平阳学习,最感兴趣的,自然是那些小把戏。
他的指尖不仅出现过飞鸽,还有蝴蝶,燕子。
有一次,他的两指一摩,一条约摸十多斤重的大青鱼平空出现,浑身水光,似刚从水里捕上来一般,它用力一蹦,青黑的尾巴啪啪两下,平阳和他的脸上便各各吃了一记耳光,又凉又痛。
平阳有些尴尬:“无妨,慢慢练,往后会想什么来什么。”
宣六遥点点头:“我才想着吃鱼肉暖锅。”
“好主意。”平阳看起来更尴尬了,“殿下学得很快,老夫当年可是花了一年多才如此自如。”
宣六遥心情不错,调侃道:“笨鸟先飞早入林,笨人勤学早成材,少傅那等速度已算是快的了。不如我嘱人取来暖锅和酒,少傅与我一起把这鱼分食了吧?”
平阳正摸着胡子琢磨前半句,听到后半句,眼睛一亮,高兴地一拍桌子:“好!”
“劳驾少傅把鱼剖一下,鱼片要削得薄薄得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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