侍卫再滚一滚,顺势站起,如旋风一般冲着上央拦腰砍去,反正砍死算皇后娘娘的。
上央不躲不藏,站立如松,只一张小南瓜脸涨得通红。
不打紧,只要身上不红就行。
侍卫只觉一把砍刀如入棉堆,软绵绵地没了准头,随即刀尖处传来一股大力,像是有人生生在刀刃上踢了一脚,将它踢得脱手而去,而自己也被这力带得仰了一仰,一个站不住,叭叽,四脚朝天了。
呀,看不出平阳少傅竟练过金钟铁布罩!
侍卫尚望着蓝天白云发楞,傅飞燕命人赏了他五两银子,把他连滚带爬赶出了千山苑。
上央这才卸了结界,一脸乐呵呵地正要跟傅飞燕表态,她已大袖一挥:“六皇子交给你了,你把这本事教给他。我明日就去向圣上替你讨个官位!”
她爽快说完,掉头就走。
上央正要道谢,面前已经没有人了。
傅飞燕回了晚晴宫,兴冲冲地将千山苑之事讲给宣六遥听,末了手舞足蹈着说道:“六遥,好好哄着上央先生,把那本事学回来,往后母后就放心多了。”
他缓缓地翻了个白眼,此等本事,你儿子我早已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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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几日,上央就成了少傅,还被赐了宫外的一个小宅院。从此他可以以上央少傅的名头光明正大地进出宫廷了。
他的吃穿用度、文房四宝,傅飞燕都安排好。
这日晌午,小黄门们捧进暖炉和膳司里准备好的羊肉片,各式配菜,还有两壶玉满春,满满地摆满了拼在一起的两张书案。
这羊肉,可不是宣六遥变出的无主活羊,而是膳司从宫外买来的。
上央看着满桌美酒佳肴,很是感慨:“有心栽花花满地,无心插柳柳成阴。”
“先生此话怎讲?”
“求势者得权得势,求清净者,却亦权势自来。不过,权势利䘵皆是浮云,守得真心才能长久。”
此种道理,宣六遥在前世便已悟透,他不再追问,只聊起闲话:“先生和平阳少傅是孪生兄弟,先生如今多少岁了?”
“不瞒殿下,老夫如今九百多岁了,我们出生时便知道千岁是个关,若是能活过一千岁,便有两千岁,若是过不了,也就活到头了。”
“先生在世上已近千年了?”
“是啊,老喽。”上央一边感慨着,一边替他烫了许多肉片。
香气弥漫到屋子外头,馋得看守的两个小黄门探头探脑,几乎能听到他们吞咽口水的声音。上央又烫两碗肉片,加了点雪白的羊汤,招手让他们取走。
两壶玉楼春已是空了一壶,眼看另一壶也已倾倒过半。
宣六遥前世也是好酒之人,此时虽然肚子里还未养出酒虫,却也想起了美酒的滋味,一双眼睛落在酒壶上徘徊不去,连着手指头也蠢蠢欲动,悄摸摸地朝着它伸过去了。
上央一把捞过酒壶放到自己脚下:“往后老夫不在你面前喝酒了。酒虽味美,却是坏东西,伤身,伤情,还耽误事。六皇子少碰为妙。”
想来他有过旧事。
宣六遥喝了一口汤,心里暗笑。
心里笑声未止,屋子外头传来一阵嘿嘿的笑声,干涩得如同秋日晒干的鱼干,刺啦啦地听得很不舒服。
两人朝门口望去,一个瘦巴巴须发皆白的小老头走了进来,是臊眉耷眼的的平阳少傅,想必听说了自家兄弟同在皇宫任职,特意赶来探望。
上央微微楞了一下,脸色不太愉快:“你是来恭喜我的么?”
平阳开门见山,直接了当:“我是来劝你走的。”
“皇宫是个好地方,你呆得,我就呆不得?”
平阳话里有话:“是,只怕对六皇子不好。”
上央冷笑一声:“我来了,他就好了。”
两人不再说话,只冷冷地相互盯着,杀气嗖嗖。
盯了许久,连着屋里的香气也似凝了,若有似无的,几不可嗅。
宣六遥看得眼睛都酸了,眨了一眨,瞄到桌上的暖锅,不知何时锅里的羊肉汤已凝成了脂膏。
他又望锅下望了一眼,楞了。
锅下的木炭仍有闷暗的火苗在燃烧。他又往暖锅里仔细瞧,万确千真,锅里的汤冻起来了。仿佛锅在对炭说:你烧你的,我冻我的。
这......他不曾见过如此景况。
头一抬,更不得了。
暖锅上边竟然飘起雪,下起冰雹。
左半边飘雪、右半边冰雹,泾渭分明,叮叮咚咚地落进暖锅,又从锅里溢出,慢慢地飘起,在平阳和上央之间停住,似在等待着什么。
又突然地一瞬间,雪和冰雹相撞,混在一处,撞击周旋像得了疯癫症,又像被大风搅动,在山谷里下了一场不见天日的暴风雪。
雪片虽细,却胜在量多,无数颗雪花围攻一粒晶亮的冰雹。
渐渐地,雪片和冰雹在争斗中各有损毁,越来越少,渐渐只有十数个小团尚在纠缠不休。
突然间雪片似变了阵法,聚成几颗寸许的十字架,架头上尖尖如针,齐刷刷地对准上央射了过去。然而冰雹呯然散开,结成冰雾,挡住了雪花针,随即一阵白色的雾散开,飘雪与冰雹荡然无存。
锅里的肉汤在这瞬间沸腾起来,才刚一幕似乎从未发生过。
平阳又开了口,语气冷冷:“原本我会护着六皇子。”
上央毫不退让:“如今有我护着,我自始自终只会护他一人。”
“好,你不要死在我的前头。”
“自然,我们本是同生同死。”
“不见得。”平阳冷哼一声,甩袖离去。
他来时一阵风,去时一阵风,什么也未带来,什么也未带走。
上央冰冷的脸色和缓下来,又成了一个慈爱的小老头:“来,吃。没吓着吧?”
宣六遥摇摇头。这等雕虫小技......几近仙术,又似妖术,果然人老不死是为妖。好在世间就此二人,若再多些,岂不乱了套?
上央不知他在想什么,笑眯眯地:“六皇子真是少年英雄,老夫的眼光准得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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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深人静,宣六遥一个人在黑暗中琢磨。
他坐在床边,指尖一摩,白色的雪花从空中飘飘洒洒地落下,在黑暗中闪着微微的光芒。又一摩,一颗颗比鸽蛋还小的冰雹子,哗地落在他头上,又冰又痛,还叮叮咚咚地在地上滚动,吓得他恨不得跑去关起屋门。
他手忙脚乱地将落在被褥上的冰雹捡了出去,看着它们在地上蹦跳着,他伸手一指:定!
雹珠似乎顿了一顿,随即争先恐后落下。
还是要再练习。宣六遥心中想着,眼前却一道莹亮的光闪过,他抬起眼,看到窗外有薄光亮起,倏忽而灭。
那是什么?
他心中疑惑,静悄情地走出西厢房。
似乎并无异常,院子里安安静静,仰头看暗蓝夜空满是闪闪烁烁的星辰,空气中静得连丝风也没有。
他看了半晌,转身准备回屋,又想起了什么,闭上眼催开了泥丸宫的天眼,终于看清,整个晚晴宫,被裹在一层透明的结界里头。
结界泛着冷光,罩得严严实实。
他在虚空中往千山苑望去,苑里没有灯火,苑门却开了又关,上央正往里走去。想来刚刚就是他替晚晴宫布上了结界。
宣六遥睁开眼,安静地笑了笑,回了屋里。
上央说的会护着他,是真的。
他又想起当时相约一起入堕仙池的灵狐,掐指一算,那卦落在空宫,飘缈得连一片雪花也没有。
它还来不来了?
宣六遥叹一口气,随手又起一卦算那灵蛇。
竟然也是空宫。
怎么可能?
他在仙界灵浮山亲眼见着它钻进了堕仙池的院门缝里,进去寻时它早已失了踪影,自然是跳了池了。它在自己前边跳的,怎么也没到人世?
哦,宣六遥大约想明白了,自己是仙籍,又与安排入世的仙子有些交情,想必是被安排到前头去了。
早投胎早超脱嘛。
哎,世间孤独,宣六遥在黑暗中叹了一口气,闭上眼默默入了梦乡。
大约因为没有了风声,今晚睡得也格外熟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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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来,平阳没再来找过麻烦,仿佛已经把他的同袍兄弟给忘了。
出冬前的日子格外寒冷,雪花飘飘荡荡地落下,落在石板路上,洇成一点水痕,慢慢地,湿痕越来越多,点点雪花慢慢铺了上去,成了薄薄的一层白色。
这一日千山苑休沐,晚晴宫的正屋里已摆起炭盆,暖暖和和。
傅飞燕坐在长榻上,手里捧着暖茶,宣六遥坐在她身侧,手里捧着一本《千字文》佯装读书,目光却从书册的上头越过,透过屋门口暖帘的缝隙看着外头飘舞的白色雪花。
一个宫女掀开暖帘走进来:“娘娘,阿九带来了,这会儿就在门外头等着。”
已经有三个多月未曾见着阿九了,宣六遥心内一阵激动,忍不住站起身。傅飞燕斜着眼不作声地看他,她之前警告过他不可对宫人有过多的关切,容易被钻了空子反成其害。
于是他坐回去,一双眼仍是越过书本注意着外头。
傅飞燕似乎不着急让阿九进来,她慢条斯理地喝着暖茶,直至茶碗见底,才沉声问道:“干净了?”
宫女回道:“是,洗了,换了干净衣裳,头发都已剃了,身上也用陈艾薰过了。”
“让他进来。”
“是。”
暖帘掀开,一阵薄雪随之钻了进来,吹得各人都默默打了个寒颤。
傅飞燕不禁皱起了眉。
进来的那个人瘦骨伶仃,眼窝深凹。嘴唇更是没有血色,白白的和整张脸几乎融为一体。头皮上一层青黑的发茬,像被收割过的麦梗。
他垂眼站着,安静得和死人只差了一口气。
若不是说过这是阿九,宣六遥差点没有认出他。
傅飞燕转过头看他:“亲眼见着了,放心了吧?”
他却不回答,只裹着泪,歉疚得一时说不出话。
她很不满他的多愁善感,若不是他总问阿九怎么样了,她早已把阿九打发走了。眼下既然他不说话,她就当他默认了:“好了,送去掖庭吧。”
掖庭是安排宫内小黄门去处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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