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蛇见宣六遥竟然不怕,有些无趣地转开头去。
冬日里后花园鲜有人往,今日日头也好,它正趴在此地晒太阳。它被宣六遥看得有些不太自在,只是日头正盛,它不太舍得离开,何况此时路上来往的行人也多,容易被发现,总得等日暮后才好去往别处。
宣六遥盯着白蛇,想起了逃进堕仙池的灵蛇,他飞快地在袖中算了一卦:灵蛇已降世,就在京城之中。
再起一卦,灵狐仍是沓无音讯。
那就先找灵蛇吧。
他有了主意,拎着朔月剑走到宫墙下冲着白蛇喊道:“蛇兄!”
白蛇正被日头晒得舒服,听到他的喊声,懒洋洋地垂下蛇头。它没有任何表情,除了眼里的诡异,暗红的蛇信子几乎舔到宣六遥的鼻尖:“何事?”
它的声音极其低沉,几乎与风声一般,若不仔细听,只会以为是刮起了西北风。
“托你件事,替我查找一个今年降世的婴儿,它是灵蛇转世,帮我看看它生在哪家了?”
“有什么好处?”
宣六遥能给它什么,连块银子也没有。他摇摇头:“没有。”
“嘁。”白蛇很是不屑,“那我为何要替你找?”
“它与你是同类。”
“同类又如何?又不是我爹老子。走开,别打扰我晒太阳,小心我吃了你。”
白蛇将头搭回墙头,半阖着眼睛,再不肯理会。宣六遥无奈,装腔作势地挥舞了一下朔月剑,悻悻然地走开。
“回来。”白蛇竟叫住了他。
他有些意外,回过头望向它。
“不管能不能找到,你都欠了我的人情,往后我若有危难,还望上仙大人高抬贵手。”白蛇慢慢吞吞地说着,一眼不眨地盯着他。
它竟然识得他的身份?
宣六遥不由失笑:“一言为定。再替我找个小老头,他叫上央。”
白蛇没有吭声,也不知是答应了还是觉着他过分。它懒洋洋地趴回宫墙,看样子还不打算走。宣六遥继续游荡,园子里也没什么看头,除了两株红得有趣的寒梅。
正细嗅梅香,余光中出现人影。他抬眼望去,却见宣拾得和平阳正不紧不慢地向这里走来。
他下意识地想躲开,却想起墙头的白蛇,若是他俩见着了它,想必一个会被吓死,一个会弄死它。
他撒腿往宫墙边跑,低声喊着:“蛇兄,有人来了。”
白蛇似乎并不在意,懒洋洋地抬头瞥一眼远处,却似见着了极可怕的,眼里竖纹瞬间变得滴溜圆,随即头一伏,尾一甩,如同一道粗壮的白色闪电,连滚带爬地消失了。
倒让宣六遥楞了楞。
它连他这个上仙都不怕,却怕他们?
不过此时白蛇跑了,他却跑不掉,被宣拾得拦个正着:“六遥,你怎么一个人在这里?”
“孩儿溜出来的。”他微低下头,显得很心虚。
宣拾得瞪着他,似乎很生气,却又忍俊不禁地笑起来:“也不怕你母后担心,过来,让朕瞧瞧。”
“是。”
宣六遥乖乖走过来,宣拾得弯下腰,脑后的黑线没有份量似的,在风里轻轻飘荡,不经意地飘到他眼前。
宣六遥忍不住微微一笑,左手搂上宣拾得的脖颈,轻轻掸起黑线,右手亦笼过去,却是提着朔月剑顺势一抬,那黑线如遇了冤家,刹那间化成一层薄烟散得无影无踪。
大约那一瞬间,宣拾得自己也觉着一身轻松,他难得地起了玩心,将小儿子一把抱起,高高地举向空中。
宣六遥能怎么办?
他只能像所有被宠爱的孩童一样,发出清脆如铜铃般的笑声,给足他老父亲的面子:“呵呵,父皇,太好玩了......”
瘦巴干朽的小老头平阳嘴角微勾,似笑非笑。他轻抬眼皮,两人的眼锋在空中堪堪交错而过,“噌”的一声,似两剑交锋,那只九百多岁的老妖物似看到一只五岁的人类幼崽朝着他亮出了锃亮的门牙......旁的虎牙。
这算是......正式交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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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眼之间,冬去春来。
宣六遥眼瞅着后花园的枯枝上开了点点嫩绿,绿色转老,点缀朵朵春花,粉嫩绛红,层层叠叠。那条白蛇整个冬日都未出现。
一阵风吹过,花瓣纷纷飘落,露出枝头的颗颗嫩果,眼看要入夏了。
宫墙上依然空空荡荡。
他曾用天眼找过它,最冷的那些日子,它都在最黑暗里,此时想来应是钻在泥土里睡觉过冬,直到冰融土化,它才四处活动。
也不知可曾替他找灵蛇和上央去了?
他也只能趁着每日散学至晚膳前的一点时间赶到后花园去找它。
阿九几个小黄门像母鸡似的,每日跟着他从清明苑追到后花园,看着他们的小皇子在宫墙边疯狂地奔跑一圈,又从后花园赶回到晚晴宫。
时日久了,他们也就习惯了。
天气转暖,园里的花红柳绿看着也很舒坦。
这一日,宣六遥又来到了宫墙边,仰着头寻找那一溜白色。小黄门们在不远处的池子边玩耍,嘻嘻哈哈地,快活得很。
一只锦色鸟雀在宫墙上蹦跳,突然之间被定住了似的,僵直着往下跌去。一道白光闪过,鸟雀消失,只一根羽毛在风中飘飘荡荡。
宣六遥定睛一看,白蛇好端端地趴在墙头,鸟雀嫩黄的细脚尚伸在它的嘴角。他不由得皱了皱眉头:“杀孽。”
白蛇不屑地望他一眼,连争辩都懒得争辩。
它又不是吃素的。
宣六遥回身靠着宫墙:“如何?找着了么?”
“哼。”白蛇哼唧半日,也不知是在用力消化鸟雀还是在笑,半晌才好好说话,“冤家路窄,冤家路窄......”
他等得心焦:“此话怎讲?”
“我找着爹了。”
“恭喜。”
白蛇的头耷拉下来,它用一侧花石岩似的大圆眼里的黑色竖纹直勾勾地盯着他:“恭喜什么?”
“恭喜你找着爹了。”
“我不想认他。”
“行。”
白蛇沉默了,却只字不提灵蛇和上央。
宣六遥只好催它:“找着转世灵蛇和上央先生了么?”
它却不回答,换了另一侧的眼睛盯他。
他突然大吃一惊:“灵蛇不会是你爹吧?”
“有何不可。”
“可......可极了。他在哪?”
“你认识他爹......”
“你怎么知道?”
白蛇似乎极爱卖关子,它昂起头,盯着清明苑的方向望了一会,又突然一低头,那蛇信子就吐到宣六遥的耳边去了:“我爹叫佘非忍,他爹叫佘景纯。”
“哦?”这个,他还真没想到。他有些好奇为何白蛇不想认爹,但那是人家的家事,何况他还有更重要的事,“找着上央先生了么?”
“不认识,他长什么样?”
“一个小老头......哦,上次你在这里看到过一个小老头,上央跟他长得一模一样,他俩是孪生兄弟。”
“哦......见过。”
“见过就好,你让他到这里来等我。”
白蛇的头忽地伸到他眼前,赤红信子如它的食指一般,不停地指着他的鼻子:“上仙大人,你能听懂我说话,世人可不能咧。他们只会没命地逃开,你说的那个上央,我看他多半会脱了鞋子来揍我,用他攒了九百多年的脚臭来薰我......不过,他比他的孪生兄弟平阳可好多了。”
它突然抖了一抖,继续说道:“若是平阳见了我,他会把我吊起来,用黄酒灌进我的肠子,待酒气沁满全身,他就会把我扎进一根又长又硬的树枝上,在火上慢慢地烤,烤到焦黄脆嫩,再连皮带骨地嚼碎、吞下、再拉出去......”
宣六遥看着它,心想,难不成它被吃过?
“不不不,他没吃过我。但我知道,我一瞧就知道他是个什么样的人了......老头子没肉,全是骨头,不好化。”它不知为何又想到这上头去了,倏忽间把脸凑得离他很近,近得几乎能觉着它肌肤上的冰凉:“还是上仙大人又嫩又香,世上没什么能比你更味美的了。什么时候你若不想活了,就把这副身子丢给我吧,我喜欢得紧。”
一瞬间,宣六遥起了杀心。
他转头细嗅它嘴里吐出的咸腥气,只是他这副身子的鼻子似乎不是特别灵敏,他嗅不出其中可有人血和人肉的味道。
白蛇似乎察觉到他的用意,悻悻然地让开些:“你写个纸条,我替你送那上央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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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清明苑。
佘景纯在前头讲学,他的声音抑扬顿挫,像夏日冰雹铿锵有力、连绵不绝。此时快到散学时,想着赶紧去见白蛇,宣六遥提前写纸条:“申时,皇宫后花园等我。”
然后等墨干后将纸折起,塞入怀里。
他备感轻松地抬起头,却见宣四年正侧着头斜睨他。约摸折纸时的悉悉嗦嗦声惊动了他。他直通通地走到宣六遥跟前,手一伸:“拿来。”
“什么?”
“装什么糊涂?”宣四年不客气,一把摸进他的怀里,抽手时,指间便拈了一根纸条。
他展开读:“申时,皇宫后花园等我。”
话音落,鸟飞绝,一片寂静。
六皇子才六岁,已经会招花惹草了!
众人不可思议地看着他。
佘景纯再也忍不住,跌跌撞撞地先走了。
宣四年按住他的手,慢慢凑近,一双好看却冰冷的眼睛直直地盯着他:“写给谁的?”
没想到,身为年纪最大的皇子也如此东捱西问,跟个三姑六婆似的。宣六遥无奈地叹口气回道:“雀儿。”
“什么时候勾搭的?”宣四年的丹凤眼几乎瞪得溜圆,很是吃惊。
“去年。”宣六遥随口胡诌一句,勾搭鸟雀,原本年年都可。
宣四年猛地一拍书案,呯得一声,把人吓了一跳。他像气极了,恨恨地又拍了一拍,气冲冲地转身走了。宣五尧急冲冲地跟了出去。
留下宣六遥很是莫名其妙,不过,没时间多想了,他重新写了纸条,带着阿九们径直往后花园去了。
白蛇已经在墙头上等他,它衔着纸条慢吞吞地准备离开。却又回了头,接着昨日的话题:“上仙大人,我倒也不会滥吃无辜,饿极了才吃上个把。而且,有父有母的不吃,有妻有子的不吃,我......”
它见宣六遥瞪起眼握紧了腰间的朔月剑,显然很不爱听它此地无银三百两的狡辩,赶紧识趣地一甩尾巴游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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