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大梁朝,普通的大马身量在六、七尺,每匹马的售价在三十到五十两不等。
他所说的矮马,不是未长大的小马,而是一匹成年马,只有偏远的云胡国才有,数量稀少,可骑行,能负重,更能用来玩赏。在京城马市,售价高达五百两。
五百两,能抵宅子两年的开销了。这么大的开支,佘景纯也会过问。
她只能继续哄骗,而她说一句,佘非忍顶一句,母子俩僵持不下。一个满脸通红,额冒微汗。一个胡搅蛮缠,两脚乱蹬。
身后传来一阵轻笑:“你们在做什么呢?”
朱红颜回头一看,从树后头闪出一个十七八岁的年轻女子,身着一身粉色裙裾,眉眼弯弯,亭亭玉立。
“青颜来啦?”
“姐姐。”朱青颜轻轻巧巧地坐到她身边,“闹什么呢?”
朱红颜紧紧抱住张牙舞爪的佘非忍:“闹着要骑马,怎么劝都不听。”
“那便给他骑呗。”
“他还小,骑马太危险。”
“那就不骑了。非忍来,姨母抱。”朱青颜笑着向佘非忍伸出手,他却啪地打开她的手,扭头哼了一声。
朱青颜被甩了脸子,一双手尴尬地停在空中,好半晌才放了下去。
“没礼数。”朱红颜抱怨一句。
佘非忍从她怀里滑下,自个儿跑到一边看起地上的蚂蚁窝。蚂蚁看起来黑黑小小,像一粒粒落在地上的芝麻粒。他忍不住捉起一只放入嘴里。
蚂蚁在舌尖上四处乱爬,酥酥麻麻。却也没妨碍他竖起耳朵偷听母亲和姨母的对话。
“青颜,你都十七了,你到底想找个什么样的夫君?”
“妹妹看不上世俗男子,只喜欢姐夫这样的。”朱青颜格格地笑。
“什么话,就算我让你进门,你也是个侧室。朱家虽不是大门大户,也犯不上做妾。不若放低些架子,挑个模样周正、老实上进的。我当年嫁你姐夫时,他还只是个寄读的学子,谁能想到他中了状元、步步高升呢?”
“学子多的是,能出头的百里挑一罢了,谁知道将来能不能出头?若是嫁错了,岂不是冤得银。”
“可等他们出了头,也轮不到你来挑。”
“那我就不嫁。我等姐姐百年后再嫁给姐夫。”
“那时你姐夫就是个老头子啦......”
姐妹俩一阵嬉笑,佘非忍抠了抠耳朵,心里对这个姨母很是不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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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岁的佘非忍正在宅子里吃蚂蚁时,灵狐在世间出生了。
她出生在离京城百里外的一个小村子,正是宣六遥第一次离京去灵山时借宿的那个。村子里加起来不过百号人口,而且正越来越少。一百、九十、八十.......十......
不到一个时辰,人数从一百降到一。
这一切,都是因为经过了一伙残暴的流匪。
村子人少,武器更少,抵挡的村民很快倒下。鲜血满地横流,空气里弥散着浓郁的血腥味。胡十七夫妇冲出屋子。铁叉和锅铲在流匪们的刀剑下,都未来得及举起,便当啷落地。
血,慢慢地铺开,渐渐无声。
昨日还宁静祥和的小村庄,在夕阳下死寂一片。天空中无声无息地飞来一群乌鸦,遮住半边天色。它们盘旋着,盘旋着,正欲冲下,却又飞起。
村子的那头刚走了流匪,另一头又走进两个人,一高一矮。矮的那个抬头望望天上聚集的乌鸦,蹙起眉头:“这村子怕是出事了。”
他的声音温温和和,还带着一丝稚嫩,语气似看尽人事般的沧桑里裹着焦急。他是一个十岁模样的少年,长相俊秀,脸色温和,穿了一身浅色长袍,腰间挂着一把半长不短的浅黄色木剑,剑柄上浅浅刻着两个古朴小字:朔月。
正是来找转世灵狐胡不宜的宣六遥。
他一进村子,便闻到浓郁的血腥味。暮色中没有一丝炊烟,却飞着满天的乌鸦。
“快走!”
他提起朔月剑,冲向胡十七的小院。
院子里,胡十七夫妇趴在地上,鲜血从他们身下流出,像两颗在石头上碰碎的脆弱鸡蛋流出的红色蛋清。
院门和屋门都大敞着,各处被翻得乱七八糟,鸡窝已经倒塌,院子里飞着凌乱的鸡毛,那些流匪连一只鸡都没放过。
宣六遥的心沉了一下,他和阿九冲进屋,屋里同样的凌乱,却没有婴儿。可是屋里明明已经有了婴儿的小木床、小衣裳、尿布。他又冲到院子,小心地翻开胡阿嫂的尸体,她的肚子已经瘪了,孩子已经出生了。
何况,他在京城已掐算到孩子的出生。
难不成,它被强盗掳走了?难道它将来要成了一个小强盗?
宣六遥正要掐算强盗离去的方向,他打算去救它,手指刚盘上,耳边突然一声响亮的“哇---”。那是婴儿的哭声,从一只倒扣着的竹篾下传出。
他惊喜地打开竹篾,眼前出现了一个小小的婴儿。它裹在襁褓之中,头皮上只一层绒毛,脸上皮肤皱巴巴地发红,眼睛小小如豆,丑得不成样子。
宣六遥倒抽一口冷气,不由得嘟囔一句:“这么丑,长大了可怎么见人?”
阿九在他身后沉静地回道:“公子,你刚出生时比它还丑,如今不也俊得很么?”
“哦?”他从未见过刚出生的婴儿。他又仔细看了一下,似乎没那么不堪入目了。
婴儿只哭了一声,随即把手伸进嘴里,用如豆的小眼睛盯着他看,看得非常入神。看来它也知道他长得俊,宣六遥一笑,点点它的鼻子:“胡不宜,你来啦?”
胡不宜喜欢啃他的手,这是宣六遥喂它米汤时发现的。它喝完米汤后,大剌剌地撒了一泡尿,热烘烘的尿水沁过裹布,把他的袍子沾染得黄黄白白。
臭小子这是给他下马威呢。
宣六遥一边气一边笑着把它放在床上,解开襁褓,却楞住了......它不是臭小子,是臭丫头。
他在仙界时从未将灵狐拎起来看它是公是母过。
眼下知道了。
唉。
他失望得都不想替她换尿布了。若是个小子,将来可以做他的得力帮手,或文或武,哪怕自己一无所成,也能助他建些功勋。
可一个丫头,有什么用?
什么用也没有。
将来只知道跟自己要吃、要喝、要玩,然后等某一天长大了跑过来跟他说:我要嫁人。
他把干净小被子往她身上一盖,自己一屁股坐在床边,不想说话。她却用小脚不停地蹬他,一双小黑眼睛恼怒地瞪着他:你倒是替我换呀。
“是,小祖宗。”他无奈起身,好好地侍候这个没用的小祖宗。
他抱着她走出屋子。
阿九已经把胡十七夫妇的尸体拖到了院门口。见他出来,阿九问:“公子,这村子里到处都是尸体,我们是继续赶路还是先住一晚?”
“先住一晚吧。明日把他们埋了。”
“可不少呢。”
“不少也得埋,总不能就这么曝露着。”
阿九抿了下唇,点点头:“是。”
他又去井边提水,提上后却又忍不住抱怨:“水里有血,喝不得了。还想替公子烧些洗澡水呢。”
宣六遥望望桶里的水,天色已黑,昏暗的光线下看不出水的颜色,想来是胡十七夫妇的鲜血流进了井里。
只是水里混入了血而已,算什么。
前世里,他曾经喝过不掺水的人血,粘稠汹涌,初时鲜甜,入喉咸腥。在尸横遍野的战场上,寻不着一点水,要想活下去,只有渴饮鲜血、饿啖生肉,不管这些血肉,是敌人的,还是同伴的。
“就用这水罢。”
他转身进屋,取出夜明珠放在桌上。珠子散发出明润的光芒,照亮了整个屋子。
碗里还有一些煮烂的米粒,他想着一起喂给她好了,省得夜里肚饿。
他把胡不宜笼在臂弯里,用竹筷挑起一粒米粒,小心地喂到她的小嘴里。米粒在她蠕动的舌尖上转来转去,就是不咽下去。
阿九进来看到了:“她这么小,怕是吃不了东西。只能喝米汤。”
“你怎么知道?”
“公子,你刚生的时候,我天天跟在嬷嬷后边看你呢。”
“哦。”宣六遥面无表情地回了一声,心里边不自在地很:那我岂不是都被你看光过?
噗噗噗......
不知哪来的声音,宣六遥呆呆地看看阿九,心想大约他放屁了。随即鼻下一股浓重的、奇异的臭味,膝上又是一阵热烘烘,熟悉的感觉......啊,胡不宜拉屎了。
阿九放下手里的活,摩拳擦掌地走过来:“我替她擦屁股。”
“不。”宣六遥脱口而出。
他抱了胡不宜就往里屋走,她一个小丫头,哪能谁都可以看光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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整夜乌鸦在外头呱呱地叫,扑打着翅膀。
宣六遥迷迷糊糊地问阿九:“胡小哥夫妇俩的尸体可遮盖了?”
阿九熟得很熟,没有应声。宣六遥想要出去看看,可胡不宜“嗯嗯”地扭了两下,他拍了一会她的胸口,便睡着了。
等天明出去看时,胡十七夫妇俩已被啄得半是血肉、半是骨架。
阿九心虚地看了看宣六遥,赶紧找了铁锹出去找埋尸的地方去了。宣六遥抱着胡不宜,慢慢地查看村子里的情形。
村子里,横七竖八倒着的尸体,几乎全是这副可怖的模样。
明明日光普照,花草郁葱,满眼生机,却是阴风恻恻,风声里带着呜咽,似冤魂纠缠着不肯离去。
宣六遥长叹一口气,看看手上在襁褓中啃手指的胡不宜,放下了去追流匪的念头。
阿九一个人挖了一个很大的坑,累得满头是汗。他望望在地头上抱着婴儿的宣六遥,低下头,把脚搭上揪边,狠狠地踩了一下。
等把村子里所有的尸体都掩埋好,天已经黑了。他们只能再住一晚。
这一晚,倒是清静得很。
第二日,他们继续踏上旅途。
宣六遥在身前挂了一块布,将胡不宜托在怀里,不紧不慢地走着。胡不宜一路看着他,看得很是入神。她不知想到了什么,咧嘴笑了一下,呵呵笑出了声。
他低头看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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