佘非忍出了气,也就将此事抛到脑后,满心思地想着自己的果骝。心里仍侥幸着,大约等姨母脚伤好了,便会还回来了吧。
毕竟四百两银子的马,不是说送就送的。
度日如年地等了两日,也未见果骝牵回。佘非忍耐不住,领着香莲自己找上朱家了。反正两家离得也不算远。
朱家的主母,即朱红颜和朱青颜的母亲,自夫君离世后,她的身子状况一落千丈,在宅子角落建了个佛堂,吃斋念佛,不理世事。姐妹俩苦劝无用,也只能随她去了。
而今宅子里朱青颜当家,靠着父亲留下的一些家业苦苦支撑罢了,又蹉跎着婚事,算得上是前路迷茫。故而在她的眼界中,姐夫佘景纯是最好的选择与依靠。
此时她正在堂屋里琢磨着自己的心事,佘非忍却在通报的下人前头冲了进来:“姨母,我的果骝呢?”
这是朱青颜自己的家,可不用顾忌什么。她矢口否认:“什么果骝?”
“我的矮马啊,是不是被你骑回来了?”
“是,骑回来了,可已经还给你父亲了。”
“我不曾见着啊。”
“那我可不知了。姐夫把它卖了或是送人了,也未可知。”
朱青颜垂着眼,摆弄着手里的香囊,唇角深深地抿着。佘非忍看着她,总觉着她不曾说了实话。
既然不信,他也不能白来一趟。他丝毫没把自己当成外人,毕竟这也是外祖母的家,他站在屋门口冲着朱青颜叫嚣:“我不信,我要搜。”
“搜?”朱青颜瞪大了眼睛,他佘非忍在佘宅爱干嘛干嘛,怎么跑到朱家当家作主来了?当她朱青颜死了不是?
“对!”
佘非忍扔下一句,大摇大摆地带着香莲在宅子里走动起来。
怒气在朱青颜的心头盘旋,她想追出去,脚踝处却仍有着隐隐的疼痛。这疼痛,也拜佘非忍所赐。新仇旧恨,新帐老帐,都凝结成朱青颜恨恨一句:“等着瞧!”
朱家的仆人已遣了不少,只留了几个必须的,却也常人手不够,连个看门的都没有。此时屋里还有个婢女素梅,朱青颜唤了她:“你去跟着佘小公子,若是有出格的,你拦着他些。别怕,有我撑腰呢。”
“是。”素梅应着出了屋。她从小在朱家长大,从前也服侍过朱红颜,如今已年近三十,早断了出嫁的念头,只想安安稳稳地在朱家做下去。
佘非忍在宅子里转来转去,见有屋门开着,也进去瞧一下。
他到了后院,马厩里空荡荡,只剩着些旧马槽和破旧的屋架子,杂草飘荡着,空气里满是灰尘。佘非忍的眼睛咕溜溜地转了几圈,这里没有果骝。难不成真的送还父亲了?他有些失望地退了出来。若是已经送还了父亲,父亲却未曾带回佘宅,多半如朱青颜所说,卖了或是送了。
他不甘心地左右张望,不远处,有一间深色的木屋。
那屋子看着建的时日不算太长,深乌的木墙面和这周围的环境格格不入,屋门半开着,从里头飘出袅袅的烟雾。
他想起来了,这是外祖母念经的佛堂,朱红颜曾带着他进去过。
不若去问问外祖母。
佛堂不算大,一进门,面前着门的是案上一尊半人高的观音像,像前放着香炉,香炉里插着好几根檀香,烟气慢慢地盘旋着,升上不算高的屋顶,才被迫转个弯,沿着屋顶溢出门外。
屋中央的蒲团上盘坐着朱母,背影瘦瘦小小,微低着头,头发已是花白。
“外祖母,您可曾见着我的果骝?”
佘非忍亮开清脆的嗓子,等着外祖母笑眯眯地回转身。可是外祖母不知是睡着了,还是入了定,坐在蒲团上一动不动。
他又叫一声:“外祖母?”
朱母却仍是不理他。
跟他拿架子呢?佘非忍心里有些不痛快,从身后拍了拍朱母的肩,朱母却似乎铁了心似的,对他不理不睬。
过分!
佘非忍不高兴了,用力推了她一把。
眼前的外祖母直直地往边上倒去,太阳穴磕在石板地面,梆的一声。当初怕香灰落在地上引起火灾,特意弃用了木地板,换了石板地。
“啊!”
佘非忍还在发楞,香莲和素梅已经惊叫起来。
“夫人!”素梅扑上去查看,手指在朱母的鼻下试过,已是没了气息。顿时哭了起来。
佘非忍低头看看自己的掌心,掌心中央,有一根粗粗的掌纹,将手掌隔成两半,之前听人说这种掌纹叫“断掌”,打人疼,煞气重。外祖母是被自己“打”死了么?
他摸着掌纹低头不语,心头升起一阵愧疚。突然他的身子被重重地推了一下,整个人被推跌开去。他的一边脸重重地撞在墙面,似被打了一掌,先是麻,后是痛,额角也梆地磕了一记,疼得不轻。
香莲原本蹲在朱母身侧,见他被推倒,连忙叫着“小公子”扑了过来。
推他的那个人窜到朱母身侧,大放悲声:“母亲!母亲!”
原来是朱青颜心里不放心,拄着拐杖跟了过来,不料听着佛堂里传出了素梅的哭声,似是母亲出了事,一急之下,拐杖也扔了,脚疼也忘了。跟前杵着的佘非忍更是成了拦路的狗,她想也不想拨开了他,原本对他也是带着怨气,下手也就不知轻重。
佛堂里乱成一团。
朱青颜和素梅对着躺倒在地的朱母哭,香莲对着跌在一旁的佘非忍哭,而佘非忍疼得也大哭。
哭便哭了,佘非忍想想气不过,奔出门外,捡起朱青颜扔下的拐杖,冲进屋里对着正在哭泣的她劈头盖脸地打过去。
一阵惊叫和拦阻,朱母的身子在他们的混战中被重重地踩了几脚,裙裾上还留下了几个脏脏的脚印。终于被拦开的朱青颜看到母亲死了还要被踩,尖叫一声,哭得更伤心了。
哭声中,佘非忍被香莲半抱半拦地带走了。
又愤怒又悲痛的朱青颜冲到佛堂门口,冲着远去的佘非忍哭着喊道:“臭小子,你等着,总有一天我要让你哭不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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佘宅里,朱红颜正与一个媒婆说话。朱母不管事,妹妹朱青颜的婚事,她总要操心着。媒婆带来的几个人门第不算高,想必朱青颜是不满意的。
正在犯难,却见香莲拎着佘非忍急急忙忙地走进来。
佘非忍哭得稀里哗啦,半张脸红肿着,惊得朱红颜忘了身边的媒婆,扔下手中茶碗扑了过去:“非忍,你怎么啦?”
“母亲,姨母打我!”
“姨母怎么会打你呢?”
“她打我!母亲,姨母打我,你打死她,再不让她进我们家!哇啊--”
朱红颜不敢上手摸儿子的脸,怕摸疼了他,又见他哭得如此凄惨,急得眼泪直掉:“别哭,别哭,乖,母亲给你上药。”
香莲在一旁逮不着机会说话,也是急得直跺脚。
朱红颜抬头冲她喊:“还不去拿药!”
“是。”她忘了跟主母通报朱母去世的消息,急急地去找伤药了。
朱红颜心里气啊,她处处替妹妹着想,她却把自己的宝贝儿子打得这么重。何况非忍还只是个孩子,即便他任性冲撞了她,她犯得着跟他这么计较吗?
她打佘非忍的脸,不相当于打她朱红颜的脸吗?
她这个姐姐好说话,就当她好欺负吗?
待香莲把佘非忍带走涂药,朱红颜一跺脚,气恨恨地直冲向朱宅。这些年,她尽心尽力做好一个贤良淑德的佘夫人,处处仁厚,处处谦和,让人找不到她的错处,不也是为了朱家有最后一个好门面,不也为了朱青颜将来择婿时不至于一无是处吗?
倒好,马善被人骑,人善被人欺,连这个亲妹妹也不知感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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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宅里,下人们被打发着出去买棺材的买棺材,买寿衣的买寿衣。这些朱青颜都不曾早备,只觉着母亲年岁不算大,还有好些日子过呢。眼下却是手忙脚乱,素梅说见着佘小公子把母亲推倒了,但不知是不是因为这个原因夫人才去世的。
不管是不是这个原因,既然佘非忍推了,就脱不了罪责。她心里怨,怨姐姐把这个外甥惯得无法无天,竟连累了自己的母亲。
她坐在堂屋里,一边气苦,一边抹泪。
因着心里有气,她故意没安排下人去通知朱红颜。想着香莲总要把这个消息带回去的,不想香莲也是手忙脚乱的,竟忘了,等她想起时,不知情的朱红颜已经赶到了朱家。
朱红颜此时拿起了做姐姐的架子,不问青红皂白,一巴掌重重地打在朱青颜的头上,嘴里更是大声责怪:“你这个姨母怎么当的!非忍这么小,你把他打成什么样了!”
朱青颜被打得身子歪了一歪,更是莫名其妙。
是,佘非忍是被她推了,也被她打了几下,可眼下母亲死了,姐姐却不闻不问,只顾着自己的儿子这点伤,更何况这也不算她打的!佘非忍推了母亲,还用拐杖劈头盖脸打她,姐姐怎地一字不提?
姐姐心里,只有她的宝贝儿子!母亲、妹妹,根本不算什么!
眼泪还未流尽,又一层层地涌出来。悲伤和怒气如浪潮一般地冲上她的头脑,她跳起来,口不择言地尖叫着:“是,是我打得,怎么样?我就打他了,我就看他不顺眼了,怎么样?你打我啊!你打我啊!”
“你以为我不敢打你?”
朱红颜怒气上头,失了理智,一甩手,“啪!”,清脆响亮。朱青颜的脸上顿时出现了红通通的五个红指印。
姐妹俩各自楞了一会。
朱青颜正待发作,后头跟着的采月见势不妙,拦在中间将朱红颜推着往外走:“夫人,快回去吧,小公子一会要找你了。”
说到了儿子,朱红颜略略清醒了一些,一时心里有些慌张,顺势被推出了朱宅。
哎,怎么真的打她了呢?
朱红颜心里头懊恼,一路翻看着打了妹妹的那只手,想想心里过不去,恨恨地用另一只手打了它好几下,仿若打了它,她就替妹妹教训了自己。
自己打自己也是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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